这是他俩的第一次身体接触,没想到是以这样的形式。此后每晚去高考夜习班,杨柳刚刚出门,就瞥见朱英怯怯地在家门外等他。有几次杨柳没见朱英在大门外等,他都心神不宁地怕她出事,走到街口,便伫立不前,停下等她。但是当等到她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跑上来时,他又和她拉开一段距离往前走。每当杨柳这样等待朱英,或超越朱英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杨柳都窥见朱英秀美的脸上那双含有几分孤寂、几分幽怨,令人可怜的目光柔柔大眼睛。而每当此刻,他那平静的心湖就会泛起一波一波的涟漪。朱英完全知道杨柳甩下她的用意,也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但几次主动招呼他,他都缄口不语。
高考前两天的下午,学校要发高考准考证。同学们都到齐了,杨柳的座位仍旧空着。原来他得了急性胃炎,未能到校。班主任知道班长朱英同他是一条街的近邻,只好让她代杨柳领取准考证。
朱英回到家,想把准考证给杨柳送去,但她从未踏过杨家门槛,因此她很难迈出这历史性的一步。于是她首先选择了打电话,接电话的是杨柳。没想到电话中两人的话竟然那样多,通话持续了10多分钟,仍在进行......这时杨柳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种不想挂断电话的心跳耳热的感觉;朱英也同样有这种不想挂断电话的心跳耳热的感觉,尽管他俩谈的都是学习上的事,互相鼓劲要考上好的大学。他俩是班里的佼佼者,对高考都很有信心。
杨柳最后说,既然她已周到地为自己看过同一考场的他的座位,次日晨两人共赴高考考场时,她再将准考证交给他。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杨柳就看见一辆刷着红十字的医院救护车从朱英家大门前驶去,他瞥见朱英也坐在车内。经打听才知道,朱英的妈妈起床为赶考的女儿煮早餐,不慎从二楼跌下负了重伤,正急送医院抢救。
杨柳心想,糟了!上午要高考,准考证还在朱英手里呢!虽然与她约好由她把准考证带到考场,但刚才朱英已经也上了救护车,恐怕她高考要迟到!
杨柳想到此,收拾好考试用品,疾步朝医院跑去。
在镇医院里,医生们正在抢救朱英的母亲。因医院血库断了AB型血浆,值班室内,几名医生正在给朱家的几个人,包括朱英验血型。这时整个抢救室气氛紧张,人们似乎忘掉一切,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血"字上面。然而,当医生验完最后一人的血型时,失望地摇了摇头。
一名医生神色紧张地走进值班室,对正在验血的医生说:"方医生,血浆呢?病人需要血!"方医生失望地摊开双手,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有AB型血浆,病人就无法救活了!"
方医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说:"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的亲人,没一个是AB血型,我?我是O型......快叫救护车送县医院吧。"
主治医生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恐怕来不及了。"
众人见医生回天乏术,都潸然泪下。
朱英"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整个值班室内顿时一片欷歔声。
"医生,我是AB型!快抽我的血!"
己站在门外多时的杨柳突然感情冲动地喊了一声,一边捋袖子一边闯进门来。他是来要准考证的,但眼前的一切,使他忘记了自己的目的,他知道没有血浆输给病人,她就会等死。想到此,他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毅然要献血。
关键时刻,方医生想检验杨柳的血型,杨柳从小钱包内抽出一张曾经献血的卡片让她看。医生仔细地看了,果然是AB型,于是二话没说,动手就来抽杨柳的血。
几分钟后,杨柳的鲜血注入了朱英妈妈的躯体......她渐渐苏醒了,而杨柳却因献血较多,正按照医生的嘱咐,背靠在沙发上休息。他只感到有点疲惫,很自然地微闭双目,进入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
站在一旁的朱英几次想叫醒他,但又不忍心。她这个班长小心翼翼地给这位副班长削一只苹果,想等他歇息一会儿醒过来吃。
时间过得很快,不久,墙上的闹钟"当!当......"地连响了10下!
两个年轻人都一激灵,抬头望着那无情的闹钟,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因为钟声好像严厉地提醒他们:这时高考快结束了!
朱英手上正为杨柳削的苹果"啪"的一声落地,右手神经质地急忙伸进裤兜,又缓慢无力地抽出,两张准考证从颤抖的手上飘然落地。她捶胸顿足痛苦地哭喊:"杨柳,我们......我们都耽误了高考了!我们都耽误了高考了!我们......我......是我害了你,误了你的前程......我......我真该死!"
对这次高考,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的杨柳和朱英,真想今日考场决战金榜题名,谁料想竟弄成这样,十年苦读毁于一旦!这祸不单行的打击太大太突然,她受不了......她只感到揪心的疼痛;杨柳更是接受不了这一残酷的现实,他先是弹簧一样站起,再箭射似的往外跑......可是没跑几步,晃了几下差点摔倒!两名出门的医生急忙上去扶住他,提醒道:"你刚刚为病人输血,剧烈跑步会发生突然昏厥,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杨柳知道,即使跑得再快又有何用呢?都10点了,高考快结束了,快结束了呀!
杨柳心里痛苦极了,心乱极了!天哪,怎么会是这样一种结果呀?他杨柳怎么这样不幸呀?此时,他突然想起了父亲的惨死,想到了自己一家与朱英伯父的仇恨,他们一家与她们一家,两家有天大的仇隙啊!杨柳想:杨柳啊杨柳,你怎么这样糊涂!天底下,再没有什么比杀父之仇还大的仇恨,可是你杨柳有仇不报,反而......而且你为之做出牺牲的对象不是别人,竟然是......是仇家......
杨柳变得暴躁不安,他怒视朱英,咬牙切齿,竭斯底里地嚷:"你......你们朱家......"他说着,随手一推,朱英踉踉跄跄被摔出去,腰背"嘭"的一声撞着桌子,桌子猛然一晃,上面的医疗器械"哗啦"一声纷纷落地。
朱英被撞伤了腰背,痛得脸肌在抽搐,然而她的内心更是疼痛难当,她有气无力地哭喊:"杨柳,你打吧,你打!用力打,这样我才好受一些!我......我不想活了,真的,真的不想活了!这段时间,我天天在想,冤冤相报,一代又一代,打啊,杀啊......杀啊,打啊......天哪,杨家和朱家,这血,要流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杨家和朱家的'文化大革命',要到哪一代才算结束啊!什么时候才能和谐共处啊!呜呜......"
杨柳怔了怔,呆望着朱英......而此刻的朱英比他还激动,还痛苦,她一边哭喊,一边抓起一只玻璃烟缸,猛然举起,"噗"的一声砸在头顶上!
只见殷红的鲜血立即呈鸡爪状分几路从朱英的发根爬下眉头、脸颊......她的头微微仰起,张开的嘴"唉"一声叹息,身体摇摇欲坠......
杨柳急忙抱住她,伸手摸了摸她那被砸破的头皮,眼内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停地滴落到她的头上、脸上,和着她的血水,把两张准考证染成了红色。
两名医生上来抱住朱英,手忙脚乱地为她处理伤口。
朱英和杨柳这对年轻人因朱英的伯父残杀杨柳的父亲而心底有仇,但自从杨柳的鲜血在朱英母亲的血管里流淌之后,朱英,尤其是她母亲对杨柳就另眼看待了。杨柳承包的水田该插秧了,他却只会犁田,不会插秧,他把水田犁耙好,花钱到处找人帮插秧,但是家家户户都在忙着,一时找不到人。杨柳的奶奶不断地叹气:"唉!我这把老骨头,干不动了,要是再年少十岁,就好办了!"朱英知道杨柳家的苦衷,和妈妈商量后,决定先搁下家里的水田不种,趁着月夜,朱英的母亲带着朱英和两个妹妹来到杨柳的田里,四个人一齐动手,从晚上8点直干到凌晨3点,杨柳家的两亩三分田就全部被插上了秧苗!
次日,愁眉苦脸的杨柳来到自己的田边一看,傻眼了!都插完秧苗了!他知道,除了朱英一家,再没有别家这样做。
杨柳叹了一口气,结束了以上回忆,说:"唉,往事,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啊!"
曾强说:"谢谢你杨柳!你把你过去的故事告诉我,使我学到了不少东西呢。我也明白了你曾经几次说过的你们心中没有结束的文化大革命是什么,那是充满爱恨情仇的复杂关系。文化大革命,你家和朱军勇一家,尤其是你和朱英的......太复杂了,复杂得两代人都难以化解,它是个很沉重的包袱,太沉重了!沉重得让几代人都难以承担。但是你们开始化解,开始卸掉这沉重的包袱了。所以,杨柳,我祝贺你!几天前,我知道你的爱情的春天开始开花结果了,因为我亲眼看见朱英到派出所给你送饭,送好吃的,而且还说花多少钱都愿意保释你......太难得了,杨柳,你要好好珍惜,朱英是个好女孩。"
"哈哈!还女孩呢,都已不惑之年的人了,唉!"
"没看出来年龄有这样大,看上去还不过三十岁。是养猪公司老板,市里的女劳模啊!"
"唉,直到今天,才知道和谐的重要,才知道要向前看。那些文化大革命的陈年旧事,就让它过去吧,尽量少提过去,淡忘它。"
"宰相肚里能撑船,杨柳,你不简单,这才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汉,是真君子。和谐社会,就应当不计前嫌,就像你刚才说的化干戈为玉帛......哦对了,还有一些情况,我想向你了解。"
这时,朱英走到了距杨柳仅50米处,她能清楚地听到杨柳和曾队长的谈话。她看到前天还是曾队长阶下囚的杨柳一下子又能与曾队长融洽相处,谈得那样投机,他佩服杨柳的胸怀,正如他们飘过来的那句话,确实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啊!她想,难怪她与杨柳的关系近日好像真的丢掉了沉重的历史包袱,正迅速走向开花结果之期。她见他们谈得投机,真不想打扰他们,便以非常缓慢的脚步向他们挪动。
杨柳积极配合曾队长的调查,他说:"曾队长,想知道什么你尽管问,只要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
"这事,不能不又提到文化大革命。据我所知,你父亲生前,曾经参加过当时全公社,也就是镇里唯一的一次象棋大赛并获得了冠军,是吧?
"咦,都差不多过去半个世纪了,你连这件事都知道啊!"
"我还知道,获得亚军的,是当时大队的民兵营长方世威。当时最想得到冠军的是他。比赛还没开始呢,他就到处宣扬说他是那次比赛的绝对冠军,是吧?"
"曾队长,算我服了你了,你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得那么详细。听奶奶说,那是有一年的春节,镇里......哦对了,当时叫公社,公社开展篮球、象棋比赛,我爸爸春节假期从城里回家过年,就参加了象棋比赛。那时爸爸还没结婚呢,本来不想参加比赛,但是方世威说,他就是减去一只马子,全公社都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我爸爸当时正年轻,血气方刚,哪容这样大言不惭的人?就参加了比赛。他在全公社象棋爱好者的支持下暗中要夺取冠军,但是也从此得罪了方世威,并埋下了祸根。那次对弈即将开始,两人都在厕所小便时,方世威悄悄对我爸爸说,要是在对弈中我爸能有意输给他,把冠军让给他,会得到很多好处。我爸爸不吭声,他以为我爸爸低头屈服了呢。谁知在对弈中,我爸爸毫不留情,把他杀得连个卒子都不剩,成了光杆司令,而且三局都是这样!最后在一阵掌声中爸爸获得冠军。"
"那时候,方世威一直对我爸爸怀恨在心,寻找事端,在我爸爸所谓的'反动技术权威'罪名上,又加了一项--反革命分子,再后来又加了一项'妄图销毁革命烈士遗体'罪,最后被他唆使的一群歹徒打死......"
曾强听到此,赶忙说:"杨柳,真对不起,让你提起了这样伤心的事。"
"没什么,要是这些事对你们破案有用,我都愿意说。"
"好啊,谢谢你的理解和支持。"曾强感激地握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