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做B超检查的人真的很多!
整层楼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和焦躁不安的脚步。
我安静坐在轮椅上,无悲无喜,但泪水却还是止不住。我不知道来做检查的人有没有和我是一样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有一个人和我类似,就是和我在一个病房的西蒙大姐。
他们夫妻俩看见了我们,微笑着和我们打招呼,计鴻礼貌回应。她们排在我们前面,最初我以为是他们跑得快,后来才知道她的检查并没有我的多。
这是我有生以来做的时间最长的一次B超,做了30多分钟。也是问题最多的一次。
出诊室时,等待检查的病人集体感叹:“终于出来了!”
然后集体疑问:“怎么会做这么长时间?”
似乎还带着一点羡慕。这个可以理解,谁不想辛辛苦苦来转医院出一场钱做一个彻底全面的检查?
其他病人最长不超过20分钟,短的四五分钟就完结。我却检查这么长时间,在旁人看来确实匪夷所思。
可若是他们要是知道我是严重血液病患者,还随时有可能一不小心就一命呜呼的话,估计就不会有那么多表情。
这是全身彩超检查,涵盖心脏彩超和肝、胆、脾、胰、肾各个器官,从下体到脖子,处处检查细致认真,光腹部就做了将近10分钟。
拿到检查结果时,从头凉到脚,脾大,全身多处结节,淋巴肿大,这些字眼我之前从未接触过。
我深知既然已踏进医院,哪怕全身已被病毒细菌全部侵占,嚼碎牙齿都要把所有的检查做完。接下来是核磁共振和加强CT。
核磁共振在影像楼地下一层,做这项检查的人不多,我一下去就被推进检查室。
我觉得检查机器像我想象中的飞船,人一躺进去就嗡嗡旋转,有红色射线不停地在我眼睛上闪烁,我配合语音指示变换呼吸节奏和张嘴闭嘴动作。
这是一间以灰白颜色为主密封的房间,空荡寥落。偌大的检查室除了我没有任何一个人。医生在另一间诊室操纵机器和进行一些重要事项的语音指示。
我想这样的房间用来拍鬼片一定更能制造恐怖窒息的尖叫场面。
除了控制不住的眼泪,我的心并无任何波澜,我知道不管我愿不愿意这些都是必须做的。
对于躲不掉的东西没必要歇息底里做无谓抗争!心平气和坦然面对就是了,反正一切都会过去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让我没想到的是做加强CT检查竟会如此惨绝人寰。
除了依旧拥挤不堪的场面外,还需静脉注射碘做造影。既然要注射就需提前埋针,那是比平时看着威武霸气的留置针。
估计是手背上的血管配不上那样威武粗壮的针头,于是护士只能把目光转移到我干瘦的手腕上。
戳针的是一个壮实妇女,看着很有力气。
估计看我太过瘦弱她心生怜悯,又或许是她无意间看见绑在我手上的腕带上写着血液科让她惊讶,于是她粗壮的嗓门略显温和地安慰我道:“不怕!不疼的!”
唉!不疼才怪,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那么粗的针头看着都瘆人!何况还要硬生生扎进躲在肉里的血管。但我都是28岁的老阿姨了,再疼也要咬牙忍着,何况护士姐姐还如此温柔!
我呜咽打气道:“没事的医生,你放心大胆的戳,大不了再戳一次!”
我的血管向来纤细娇弱,之前在县城里有护士戳了四次都宣告失败,最后手抖到放弃只能主动换人。
听我这样说,那护士忍不住扬了扬粗壮浓黑的眉毛,扬声道:“你倒是不害怕!不过我从来不戳第二针!哪怕是几乎找不到血管的老人!”
听她这么有信心我稍微放下心来,我猜口罩下面她一定为我的短见而露出不屑讥笑。
“抹起袖子把手伸过来!”
我乖乖照做。
“握拳!”
我继续执行。
然后她俯下身子在我手腕上细心寻找适合戳针的血管,不时用温暖柔和的手指在我冰冷的手臂上探索。很快她就找到了,接着用酒精消毒,一共两次,第一次是无色透明的酒精,第二次是黄橙色液体。然后一只手按着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拿着针头快速扎下去!
那快准狠的架势,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老兵!
“滋”的一下,我的心脏在颤抖。锥心的疼!血管刺穿的感觉!但我不敢动,害怕再来第二针!
剧烈疼痛一会痛感便自动减轻,应该可以了!刚想起身走人,护士粗壮的声音再次响起:“别动!我推下盐水看通了没有。”
我一愣,祈祷快点结束。
护士缓慢推动针水,然后戛然停止,盐水竟然推不进去!我的天,这意味着我还要被戳第二针!
心头微微颤抖,我的身子绷得如弦一般,我绝望看着她内心嘀咕道:“您不是说从没失过手吗?怎么在我身上就翻车了?”
护士姐姐似乎感觉到我的恐惧和不满,抬头看我一眼有点愧疚说道:“这针没戳好,重来!”
我眼含热泪惶恐不知所措,如果可以,我真想逃跑。鸿哥没在身边,此刻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绝望又不敢动!
壮护士递给我一根棉签命令道:“待会我一拔针你迅速按好!”
说完她一个动作飞快地从我手腕里把针拔出,在她拔出的那一刹那我快速用棉签按住针眼。
留置针对血管的伤害有多大我不知道,但第二针需要换只手找血管。这次壮护士更小心,在我右手上摸了好一会才确定扎针位置。
反正都要被扎,我咬紧牙齿继续接受第二次锥心之痛,这次成功了。推完针水后壮护士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交代我多喝水后便扯着嗓门大声喊着下一个病人的名字。
在一个又一个急诊病人插队插到我想破口大骂时终于轮到我了。
和核磁共振类似,加强ct也要按语音提示操作,如中途不准咽口水,不停地吸气呼气。如此重复几次后,有医生走到我旁边说道:“现在注射针水,可能会有一点难受,你忍着点。”
推进机器前,留置针上便已连着一条长长塑料输液管子。
针水一推进肌肤我的身子便热得受不了,喉咙里有股热血腥味在翻滚,下体燥热麻痒,如万千蚂蚁在啃食。
那感觉太过酸爽。我深知再难受也不能乱动,要不然做不好又要来一次!
针水一共推了两次终于结束。
我想古代酷刑也不过如此吧。
一回到病房马上有护士跟着进来,要挂水了。
已经埋了留置针,万幸我不用再戳第三针!
针水单上密密麻麻写满一页液体名字挂在输液瓶旁边,鸿哥拍了一张照片然后询问病房里的其他病友:“你们一天多少针水?”
问了一圈后发现目前整个病房就我的针水最多,整整12组,而且都是500ML以上,光钾就有两组,还都是1000ml的。目测能从白天打到黑夜,再从黑夜再打到白天。
我的眼泪依旧没有停止的意思,那就尽情地流吧!
刚接上针水,有护士推着车子来给我抽血化验,看着一堆管子我紧张道:“医生,这些管子都是我的吗?”
小护士点头道:“都是你的!”
心头一紧,硬着头皮数了一下一共23根玻璃管!
我觉得照这样下去我会血尽而亡,惊恐抗拒道:“我不抽!为什么要抽这么多血?为什么其他医院都只抽一点血!”
我严重怀疑这是家黑医院!
对于我的大惊小怪和无理取闹,小护士见怪不怪。她斜斜看了我一眼,然后对一旁的鸿哥淡淡说道:“你帮忙把她的手拉出来!”
然后二话不说就拿塑料管子绑住我的手臂,她探身下来找了会血管,利落拍打,青筋暴露时,消毒、插针一气呵成。
我疼得动也不敢动一下,感觉身上的血在哗哗流淌。那会我不敢明目张胆地用语言攻击她,只能用怨恨的眼神死死盯着她。如果眼神能杀人,我想小护士已被我杀得体无完肤。
可是不管我有多大怨气,眼神里藏着多少核武器,小护士压根就没看我一眼,一直在那专心抽血。
时间似乎很慢,又似乎很快,玻璃管被一根一根拿起来,又被一根一根放下。终于最后一根也快抽够了,小护士一手拿着管子,一只手来解开绑在我手臂上的塑料管压脉带,解开后她把最后一管血放在小推车上。干净利落拔下针管后叫鸿哥用棉签帮我压着针眼便扬长而去。
如释负重!我继续瘫睡着,空洞看着斑驳沧桑的房顶,绝望再次来袭!
心中空荡破碎,我一遍又一遍问自己:“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要被癌症眷顾?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我想每个遭遇不幸的人可能都会质问苍天:为么是我?
无需解释,就是你!苍天无法来解答这个让人不甘且痛苦的问题!
心中满满的不甘和绝望,还好这种漫无边际的绝望被发烧给打断了。
晚上十点,发烧如期而至,一次比一次猛烈,最终烧到42摄氏度。
体温飙到38度时,小护士遵从谢医生安排慢悠悠推着小车来给我抽血做血培养;谁知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体温又飙到40度,这次护士小姐姐略显焦虑,她给谢医生打了一个电话后,颤抖着双手又来抽走一管血,还是做血培养。等烧到42度,我浑身大汗意识模糊之际,我以为还要继续抽血做血培养,想不到医生护士已主动放弃,给我推了一针地塞米松后便不再管我。
见我高烧不退计鴻不断往护士站奔跑,得到的回复是:“等明天早上医生来上班再说!”
我以为住进云大医院便不会发烧,想不到发烧还是一如既往地霸道嚣张。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钟有保洁阿姨推着机器来病房消毒,一进病房便扯着粗大嗓门喊道:“所有人都出去,消完毒再进来!”
其他人陆续走出病房,计鴻也趁这个间隙下楼买早点。我输着液只能继续瘫躺着,昨晚一夜未睡好,这会儿睡意正浓。
保洁阿姨走到我旁边说道:“你要拉好被子蒙着眼睛,这个光线对眼睛不好。”我依言拉好便呼呼睡去。醒来时闻到一股在阳光下暴晒被子螨虫的尸臭味。睁眼一看谢医生已拿着一沓纸过来叫计鴻签字。
是化疗同意书,鸿哥眼神都没给我一个便毫不犹豫签字按手印。我张张嘴想说再考虑一下,可看他那般干净利落便只能作罢!
之前我以为化疗是用什么特殊化学手段血腥进行,到哪分钟才知道原来化疗就是输液。不过看似简单的输液确是要人命的,化疗药水如同滥杀无辜的坏蛋一样,不管是好细胞、坏细胞都能被其一网打尽,而且对血管和各种器官的损害也特别大。
反正不化疗一定会死,化疗有可能会活,那就放心大胆地化疗吧!
今天针水更多,15组,估计又是打到明天的节奏。
鸿哥买了我平时最爱吃的香菇包、豆浆、银耳粥,可这会我一点胃口都没有!见我这样,鸿哥苦口劝道:“这么多针水打下去你不吃一点怎么会扛得住?”
可我真的不想吃,但看着他那猩红双眼于心不忍,只能勉强支撑吃了几口。那时太过虚弱无力,有种一脚踏进死亡边缘的感觉!
睡在一旁的镇雄老奶奶也给我加油打气:“输液就是要多吃点身体才有力气!要不然更虚!”然后有点自责问我:“听说你昨晚发烧了,可我竟一点都不知道,现在好一点了没?”
看着她苍老干涸的脸庞我心中微微一动,感激道:“现在没烧了!”
昨天见她身边没人照顾,我吃香蕉时顺手给她剥了一根!想不到小小恩惠她却惦记着!
听闻她已医治很久,是弥漫大B细胞性淋巴瘤。虽有5个儿子,但自从她生病后没有一个过问过,每次看病治疗是她唯一的女儿带着她来。她女儿在昆明租房打工,日子也不算太好过!
B细胞淋巴瘤需特效药美罗华治疗才管用,但那时美罗华未进医保,一只10毫升的液体便需2万多元,每次需注射两针,一个疗程下来光美罗华花费就要将近4万元!
这对于一个没有任何收入的老人来说是用不起的,于是她们只能选择国产特效药,但也仅限于病情严重时用。
于是她的病一直未有好转,每次来医院似乎只想靠化疗针水续命罢了!
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想死!哪怕是与病魔苦苦争斗!
她家女儿看着50多岁,听闻计鴻是是镇雄人,不由得和我们亲近起来。她和我们诉苦淋巴瘤太折磨人和费钱,每次来转医院老人受罪不说,几万块钱也说没就没了!
计鴻问她们:“你们没有报医保吗?”
她告诉我们从未报过。
震惊之余,我们连忙告诉她住院是可以报医保的,像老奶奶这种情况属于地州来昆明医治,大概能报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四十左右。
阿姨听后很高兴,又详细问了我们一些报医保所需材料,计鴻详细为她解答,并提议她们像奶奶这种情况可以向村委会申请低保。谁知阿姨却神色黯然,她说在镇雄若找不到门路给当官的送礼攀关系,哪怕穷死、病死,要申请低保如同登天!
这些我早有听闻。
听说在镇雄当官,不出一年一位镇长就能去昆明城中心买一套大房子!哪怕在看似没有任何油水可捞的乡镇中学,只要你教着重点班,一年到头送礼送钱的家长能踏破你家门槛!
和外面的人相比,大多镇雄人更有头脑、肯吃苦,善钻营!他们坚信要想办成事必须送礼、送钱。在这样的民风下整个镇雄送礼送钱蔚然成风。
而帮忙办事情的工作人员也一直严格执行:你若办事不送礼,人都找不到。另外镇雄地处云贵川交界,山高皇帝远,工作人员就算为所欲为外面的人也看不见,管不着。
对于一些政府部门工作人员在其位不谋其职广大百姓表示很寒心!特别是云南的一些一把手大贪官,硬生生凭借一己之力让云南停止发展十多年!
昨天已打了一天一夜的液体,现在每滴一滴针水,我的血管如同要爆裂一般,钻心的疼。实在耐不住,只能让鸿哥再次减慢药水滴速,但二三十秒滴一滴不知道那么多针水要打到何年何月!
没有办法鸿哥只能再去寻找护士来查看情况,昨晚因为发烧和手疼已找过很多次,小护士已有点不耐烦。昨晚打钾的时候我就疼得受不了,请了两次护士来看是不是漏针了,结果护士小姐姐愤然抱怨道:“还没见过这么娇气的病人!”
我这么坚强勇敢还说我娇气?讲真,要不是考虑到我的小命捏在她们手里,就他们这种态度我真想和她们大干一架!
这次来的小护士一低下头便惊呼:“都肿成这个样子了你们怎么才说?”
那一分钟又气又恨,是我们不说吗?是说了你们根本就不管好不好?
计鴻气愤道:“昨晚她就疼得受不了了,请了两次护士都说没事!”
这位护士小姐姐愤懑道:“都肿成这样了还说没事?!必须马上拔了重新打!”接着她快速向护士站走去拿工具!
手已肿得和馒头一样,轻轻一碰疼得我龇牙咧嘴!
护士小姐姐叮嘱我忍一下,便快速拔出留置针。
如释重负!针管一从手里拔出来瞬间觉得整个人都好了!但一想到还要继续戳针,整个人又不萎缩下去!照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戳成马蜂窝!
我的眼泪终于没有再没日没夜的淌了,流了一天一夜,应该是流干了!
一直躺在床上我浑身不自在,于是动来动去,但依然腰酸背疼。我甚是疑惑:“怎么病房里的其他人就能躺得那样舒坦?”
于是忍不住开口和我对面的小胖妞说道:“一直躺在床上你不难受吗?”
小胖妞漫不经心道:“躺着躺着就习惯了!”
额!好吧,我只能无奈翻白眼,竟然还有躺着躺着就习惯这种说法!
看小胖妞的样子精神一直很好,脸色红润,嘴巴依然停不下来的吃吃吃!这样的人那里像生病嘛!
现在想来我那时刚进医院太过天真,进血液科治疗的都是重症患者,小胖妞也不例外——溶血性贫血!
最初我以为贫血么多吃点红糖鸡蛋就好了,可谁能想到像溶血性贫血这类疾病是比一般白血病还要凶残的。
小胖妞是楚雄人,大我一岁,也是一名教师。女儿刚满1岁,她是家中独女。每个疗程她都要输好多袋血。
她已治疗一年多,我住院时和她在过一间病房三次,每次都是她爸爸陪着她来!每次看见鸿哥陪着我她都忍不住要问:“你家老公不上班吗?”
语气有点失落!
她老公在电力公司上班,属于国企,应该有双休。我不知道土拨鼠治疗这么长时间为什么她老公都没现身过?
身患重病之人最是缺爱敏感!
我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只能转移话题:“你女儿一定又乖又可爱!”
听到她女儿,她瞬间心情大好,满眼温柔道:“那小妞可不让人省心!又淘气又黏人!”
看着她微微上扬的嘴角,眼里闪烁的星星,我知道她一定在回忆和她最爱的小人儿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第四次住院遇到她时她做了脾切除手术,看着很是虚弱。脸色苍白无血色,她不再一直鼓着腮帮吃各种新鲜昂贵水果,也没有力气再和我叽叽喳喳!
后来我再没有遇见过她,有关她的消息都是从计鴻口中得知。听说有一次她们来住院时病房里有个30岁的白血病小伙忽然死了,这对她触动很大,于是不断做噩梦,一天到晚觉也睡不着,最后她爸爸实在没办法,只能找医生给她换病房。
为此计鴻推测说她家要么给医生送过礼,要么在医院里有关系。我问为什么这样说?计鴻说医院床位这么紧,多少病人排多少天的队都住不进来,想要换病房更是不容易!
听着是有点道理!
再后来我又听说她做了血浆置换,情况越来越不好,甚至处于昏迷状态。她爸爸告诉计鴻如果找不到合适的骨髓移植估计就没救了!
当听到这个消息我有说不出的难过,她还那么年轻,上天怎会如此?
我不知道一个癌症患者到底要花多少钱、治疗多长时间,受多少罪才能涅槃重生?
再后来我们入院治疗再也没有听说过有关她的消息,计鴻也再没有遇见过她爸爸。
这些年过去了,我不知道那个像土拨鼠一样明媚圆润的年轻妈妈是否还好?是否如千千万万抗癌战士一样还倔强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