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太阳还未从山那边露出头,伴着冷飕飕的寒风,我们又出发了。
石林的冬天干冷凛冽,我家挨着巴江河,清晨和夜间偶尔能闻到一丝顺着风吹来的湿腥味。
巴江河里常年活跃着各类鱼虾螺丝,泥鳅黄鳝,所以那条绿带子的河岸上一年四季,每天从早上到傍晚都有三三两两坐着垂钓的人。严寒酷暑、刮风下雨从不缺席。
遇到泄洪的时候河岸边大人小孩老人来来往往,热闹非凡。大家提着水桶、端着脸盆,扛着渔网全家倾巢出动。有些男人小孩在岸上网不过瘾,经常脱掉衣服裤子光着膀子,穿着短裤直接下河去捉。
这让我很是心痒难耐,要知道下河捞鱼摸虾是我小时候的最爱。那时和杨耀去田里找猪草,在田埂上割牛草马草时,总要在长满水草凉悠悠的小水沟里闲磨一阵子,每次都能摸到几条泥鳅和小鱼仔。
泥鳅湿滑,一不小心就从指缝间溜走,可我和杨耀怎会放任它们逃跑。一人占据水沟一头,佝着身子手脚并用双向出动,在我们的头快撞在一起时,泥鳅已被我们抓在手里。
日头快偏西时,我俩立刻弯着腰弓着身子挥舞着锋利的镰刀快速割草。若空着篮子回去会吃棍子的。
傍晚余晖点点斜斜,混着潮湿青草泥土的味道让人神清气爽,怡然欢悦。
等到五六月间,绿油油的秧苗长到小腿部位,在月明星稀,虫鸣蛙叫震天的晚上妈妈会带着我们打着手电筒去秧田里捉黄鳝。
那些长得像水蛇一样的家伙,黄灿灿的身子上点着如墨般黑斑,喜欢打洞钻洞,身上也是滑不溜秋的,经常到手了又让它们溜走。
据说黄鳝血能治风湿,所以那些年妈妈才会对抓黄鳝如此执著。不过黄鳝肉真的很好吃,只需半锅山泉,一勺猪油,丢几片刚从花椒树上冒出的嫩花椒叶,撒点盐巴。然后盖着锅盖守在红砖砌成的灶口前慢慢爨火,耐心等待。半小时不到汤锅里开始咕咚咕咚翻滚,锅盖噗通噗通上下翕合。被火烟秋得漆黑的灶房瞬间香气四溢。
黄鳝汤汁鲜美,肉质细嫩清香,让人回味无穷。现在想来依然口舌生津,口水涎涎。
那些年为了给妈妈治疗顽固风湿,每逢盛夏三舅也会送几桶黄鳝来我家。那时除了大舅二舅外,三舅老舅都还未婚配,两个热血年少小伙贪吃好玩,经常去秧田水塘里抓黄鳝、牛蛙,田鸡,抓得多的时候便挂念着他们唯一的二姐。
后来在外求学,几经奔波终在石林落脚,我再也没吃过黄鳝泥鳅。一是不会打整,二是不敢吃,市场上卖的黄鳝虽然看着壮硕肥大,但听闻各路消息,养殖户为了避免黄鳝繁殖太快,那些大个头都被喂了大量避孕药。
这些年家乡的秧田里由于过多使用化肥农药再也看不见野生黄鳝、泥鳅和各类鱼虾踪迹,就连每年秋天在秧田里成群出没的油蚂蚱也几乎灭绝。
现在的农村小孩是再也没机会吃到我们小时候最鲜美可口原生态的食物了。
我想让鸿哥也加入摸鱼捞虾大军,可是鸿哥很是不情愿。我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他有时会自视清高,特别是在一群不顾形象的大爷大妈面前。
那就只能在岸上火烧猫挠地看着,谁让自己也不敢下到齐腰身的稀泥浆里呢?过过眼瘾就好。
八点不到我们便已冲到2号楼下。电梯前人头攒动,那架势比石林人过火把节还要挨山塞海。
等了一轮又一轮后,我们终于挤进电梯,在站进去就没有一丝空间挪动的电梯里,我再次深刻体会广大人民群众为了健康活着是有多么拼命。
在我快要窒息时慢脾气老头电梯终于一层一层地停靠在13楼。时间太过漫长。
今天人很多,黑暗狭窄冗长的过道上挤满了来来往往的医生、病人和家属。
来到医生办公室前办公室门关着,向其他人打听说是医生在开会。等了好一会还不见有医生出来,于是计鴻拉着我走到护士站前,哪儿相对宽敞,能闻到流动的空气。
在护士站左面墙上贴着血液科各位医生简介。计鴻站在前面看了好久,边看边在手机上搜索查阅。过了一会他对我说:“我们选一个好一点的医生。”然后他指着一个白净面善的女医生说道:“就选她吧!”我顺着照片看去,看着很年轻,三四十岁的样子。照片下方写着:副主任医师,擅长恶性血液病、急慢性再障贫血、出血性疾病,造血干细胞移植。
计鴻继续补充:“她是血液科主任,能当上主任的不管在医术还是其他方面应该都厉害。”
我犹豫道:“可是我们第一次来不是说要找那个谢医生吗?我们不找她她会不会生气,毕竟那次是她接见我们的。”
这回鸿哥难得通透地说道:“不怕,找到好医生治好病比什么都重要!”
要知道若在平时他比我还在意别人的感受。
回到医生办公室依然房门紧闭,我有点站不住,便歪靠在墙上。
医生办公室斜对面有一间局促拥挤四面封闭的小房间,里面摆着几张桌子和椅子。计鴻发现后马上扶着我进去让我坐在里面休息,他则继续出去等医生。
我的身体已发展为站不动,坐不得。一进去我就瘫坐着趴在桌子上,浑身的力气如被抽干一般。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计鴻站在门口叫我快点出去。
这时医生办公室围着很多患者和家属,计鴻拉着我挤进去寻找照片上那位医生。可是所有的医生都穿着白大褂,看着都差不多,有几个医生还戴着口罩,更是一时无法辨认。无奈他只好拉着我走到一位医生面前询问:“医生,请问潘主任在哪?”哪位医生转身指了指坐在不远处的一位医生。
我们便朝那边走去,这时我看见了谢医生,她也看见了我们,我尴尬地越过她的视线和计鴻走到潘主任面前。
计鴻礼貌说道:“潘主任,你好,我们来找你看病住院。”
潘主任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推脱道:“我手里已经有很多病人了,你们去找找其他医生。”她说话温和,语速较慢。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血液科还是有很多医生的。”
听她这么说鸿哥急眼道:“我媳妇的病有点严重,你临床经验丰富,你就收下我们吧!”边说着忙把我的会诊结果单递给她看。
潘主任象征性地看了一眼,最终她的注意力停留在会诊单最下面的复诊医生上。她略显意外地说道:“哦,原来你们是去上海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找李小秋教授做的病检。”
接着她又仔细看了一眼我的会诊报告,神情凝重道:“你这个淋巴瘤确实严重,今天刚好有空余床位,我马上给你办理入院!”
然后她对着离她不远的一个医生喊道:“谢梁,帮杨光办理下入院手续!”
好巧不巧,谢梁就是谢医生,和潘主任是一组的。
在谢医生抬头看向我们时我明显感受到她锋利的眼神里带着不快,估计她认为我们也是众多患者中的墙头草,都是冲着医生名声的肤浅之徒!
十分钟后我们来到护士站登记完信息后,我便瘫躺在36号病床上。
这是一间没有窗子的病房,墙面惨白斑驳,白炽灯泡亮得刺眼。
里面摆着6张床,每张床上都躺着气息奄奄的血液病人,床边上坐着愁眉苦脸的家人和漫不经心的护工。这让不到30平米的病房显得更加狭窄拥挤。每张床头边放着一台小柜子,上面挤满了各种东西。两床之间有一块从房顶垂下来又长又宽的暗蓝色帘子。现在是白天,帘子已被护士卷起。
躺在床上没多久潘主任带着她们组的医生浩浩荡荡来到我们病房,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医生例行查房。
她们问了病房里其他病人的情况后来到我床前询问情况。
潘主任:“你住院之前有什么症状?”
我:“发烧、鼻子阻,拉肚子,手臂上长疤块!”
“有多长时间?”
“发烧,鼻子阻断断续续的快一年了,手臂上的疤块是国庆节前长出来的!”
“脱下衣服让我看看!”
几个医生围着看了一会谢医生开口道:“疤块倒是已经掉了!”
潘主任严肃道:“这说明她的癌细胞早在三个月以前就以侵犯皮肤!”接着她转过头问其他医生:“你们有没有闻到从她鼻子里发出一股臭味?”
其他几位医生点头附和说:“闻到了!”
潘主任严峻道:“要尽快用药,估计会上颚穿孔。”
上额穿孔?我绷紧神经,僵硬的身体不由得从瘫躺状态到半坐着。
见我被吓得不轻,潘主任给我科普:“上颚穿孔的话意味着你的肿瘤侵犯上颚,最终导致上颚溃烂穿孔,以后饮食喝水都会受到严重影响,最难的是不易修复。”
听她说完我下意识地用舌头顶顶我的上颚,应该还没穿,光滑平整。我又继续瘫回去,实在没力气!
当自我感觉良好时,我更倾向于相信自己。
她们又问了我一些比如家里有没有人得过淋巴瘤,月经初潮何时来,一般来几天,问了我和鸿哥的工作后便向和我一起入院的另一个新病人走去。
和我一起入院的是位40岁左右的大姐,普洱西蒙人,眼睛浑浊却神采奕奕。个子黑瘦矮小,裹着一条粉红色头巾。陪她来的老公也是黑瘦矮小,可能和地域有关,眼眶周围呈暗黑色。和人说话时有点不好意思,笑容腼腆朴实。
那位大姐进病房时捂着心口位置,表情痛苦难受。
听医生和她对话,之前她肚子里长了一个大瘤子,一个月前在昆华医院做手术拿掉,现在来云大化疗。
看她疼痛难忍的样子我觉得她的病情应该比我严重,因为我身上并无任何疼痛。这样一想,我觉得我也没那么惨。
潘主任在问她病情时我竖直耳朵倾听,眼睛炯炯放光看着她们。
谢医生看我忽然间又生气勃勃似乎一眼看穿我的心思,特意大声提醒我:“杨光,你躺好啦!你是这间病房里最严重的患者!现在要好好休息!”
听到她尖声尖气不怀好意的突兀提醒,我立马耷拉着脑袋不出气。
看来谢医生是盯上我了。这个昆明本地人,长得白皙好看,却牙尖嘴利!
医生们走后不久便有一位男医生拿着一摞检查单子来给我们,并让计鴻签字按手印。我没力气也没心情看要求签字的内容,但我知道一定是医院的各种免责条款。
计鴻签完字后对医生说:“医生我媳妇现在太过虚弱,你们有没有轮椅我推着她去做检查。”医生告诉说有,待会让护士推来给我们,接着他又细心地告诉我们各类检查分别在那栋楼,交代完毕他才匆忙离开。
终于住上院了,这一早上我的眼睛竟然忙得忘记了哭,这是不寻常的,对我来说哭鼻子是我从小到大的家常便饭。
躺在粗糙泛黄的床单上,闻着被子上刺鼻消毒水味,孤独恐慌绝望来袭,我的眼泪很是应景地大颗大颗滚落出来。
计鴻看见我的眼泪如洪水决堤涌出来,无奈别过头去。我知道他已习惯我突如其来的泪水。另外他还要研究检查单子。
病房里死气沉沉,没有一点声响,除了睡在我左边床上的老奶奶不时起身在床边盆里汩汩撒尿声。
正在我哭得酣畅淋漓时,一个长相帅气,斯文干净的大叔从我旁边走过,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径直离开。
他今天针水已打完,看样子是要围着13楼散步。看他他精神挺好,应该治疗得不错。
我以为我这番泪流满面会成为整间病房的焦点,大家一定会蜂拥围拢过来安慰我!结果是我想多了,这间病房除了我和那位西蒙来的大姐外,其他都是治疗了很多次疗程的老病人。大家同为血液病,我的今天正是他们的昨天。
我床对面睡着一个短发圆脸胖妞,皮肤白皙光滑,水红花色。从我们一进来就一直在哪不停地吃东西,那样子如一只胖胖土拨鼠。她不时面无表情地瞄我一眼,瞄完又继续津津有味啃食。
她的床头柜上放着新鲜去皮菠萝、洗干净的草莓、车厘子、切好的西瓜,还有各种糕点。一位慈祥年老男人在旁边怜爱耐心地服侍她。
老人眼里满是慈爱心疼还带着一丝沉重,我猜他应该是土拨鼠的爸爸。在她生病时精心照顾用心陪伴,除了自己的伴侣、兄弟姐妹,便是父母!
从她吃的水果来看,我推测她家应该家境殷实,不怎么缺钱。再看他爸爸的穿着打扮,一件灰色柔软毛衣套着一件羽绒马甲,一条毛呢裤子,脚上穿着价格不菲的耐克运动鞋!应该是有钱有闲的退休老干部。
如果女儿不生病,他家的日子一定舒坦惬意!
土拨鼠旁边睡着一位干瘪老头,瘦得皮包骨头,不知道是血液病中的哪一种。估计平躺着太难受,他让他家老婆子把床摇高,坐靠在床上。他戴着灰白毛线帽子,静静坐在斜对面看我哭鼻子。我在他眼睛里看见同情和悲伤,只是不知他是为我难过还是为他自己?
计鴻研究完检查单对我说道:“不知道检查的人多不多?要做核磁共振,加强CT,心电图,心脏彩超,B超检查。”
这时旁边有热心患者家属说道:“今天是周一,检查尼人挤得很,你们要赶紧过克,要不然排队都要排大半天,特别是B超和ct检查更是人山人海!。”
刚说着就有护工把轮椅推到我们诊室门口,计鴻忙把我从床上扶起坐到轮椅上。他帮我把衣服拉链拉好,帽子戴上,又贴心地从我们包裹里找了一条毯子盖在我腿上。看他这般贴心细致,我感动得一塌糊涂,要不是浑身没力气,真想一个动作挂在他身上!要知道这可是我生孩子都没享受过的待遇啊!
一切准备就绪,计鴻叮嘱道:“坐好啦!”
除了有力气哭外,我依然迷糊混沌。我不关心我要做哪些检查,将面对什么?只要有计鴻在,我愿意当一个没心没肝的木偶,只要他愿意拉着线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