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二十年春,三月的微风里裹挟着七分冬日未褪的料峭寒意,还有三分携了芬芳的溶溶日光,这风穿过条条长廊,层层楼阁,落到安歌公主的竹里馆,扰得片片翠竹沙沙作响。七岁的安歌公主午睡已醒,却仍假寐赖床,趁刘嬷嬷去回太后的话这点间隙,偷偷摸摸拿出袖子里的两块山楂糯米糍塞进嘴里,必须赶在嬷嬷回来之前把那糕点杀个片甲不留,且不着一丝痕迹。果然,待刘嬷嬷回来,只见丫鬟已伺候小公主梳洗好,不曾有半分疑心,安歌面上乖巧,心中难掩这小小得意。这便得意地甩着小短腿,迈着得意的步子浩浩荡荡杀至承安宫皇帝处——请安卖乖去也!
安歌的皇叔父贺兰昭瑜,是南渡后大璋朝第一个皇帝,贺兰皇室仅存的血脉。他七岁登基,十六岁亲政,迄今二十年年间,他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以收复淮北六十四州,统一大璋为己任,励精图治要当个好皇帝,并且颇有建树。他整饬吏治,任人唯贤;他奖励耕织,轻徭薄赋;他以身作则,文武兼修。
心中有天地经纬,眼里是涂涂苍生,他合该是个明君。可君王多半贪心而不自知,不知这心里眼里,除却天下寥寥,还挤进了一份情。情总是要命的,可话本里才子佳人,梁祝化蝶也好,孔雀东南飞也罢,到底是一段传奇佳话。但这传奇,实实不该匀给一个君王。
皇贵妃林式,姿容天成,温柔端淑,宠冠六宫,摄六宫事。而皇后季式自大皇子和二皇子相继夭折后便不问世事,在宫中设庵堂,吃斋念佛,带发修行。后来皇贵妃产下龙凤胎,更是执掌凤印,位同副后。
与史上那些妖妃妖后不同,皇贵妃端淑雅贤,真真是个好极的女子。她宠冠六宫,却从不恃宠生骄,倚势欺人。她安分守己,不逾礼制。对上,她孝顺太后,帮衬皇帝。对下,她教养子女,善待宫人。她贵为副后,却仍对皇后礼敬有加,从无半分逾越,连皇后也拿她当个贴心人。
安歌很喜欢这个皇贵妃娘娘,她午睡醒来,去向皇叔父请安。看到皇叔父正眉头轻锁地批折子,湘妃榻上的皇贵妃拿了一本《庄子》在看,整个大殿极静,仅能听到些许书卷翻动的声音。偶尔他们对视一眼,轻轻一笑,并无赘言。
皇贵妃看到门口像个小松鼠一样的胖姑娘,心里喜欢得很,便招呼她过去。
“歌儿给皇叔请安,皇贵妃娘娘安好。”安歌乖巧地行礼。
“嗯,还是太后教得好,这没规矩的野丫头经她教导两日,也能见人了。”皇帝笑着把她抱起来,仔细掂了掂,“沉了不少,偷吃甜食了?”
“哪有?”安歌坐在皇帝的臂弯里,把玩着他的头发,“近日皇祖母越发不爱吃甜,吃不了几口便嫌腻,歌儿就义不容辞为祖母分忧了。皇叔不是教导歌儿嘛,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安歌一张小嘴儿振振有词。
“公主的嘴像是抹了蜜似的,能把人心坎儿都甜化了。”皇贵妃也笑。
“哼哼,这丫头机灵得很,尽说好听的给朕灌迷魂汤,也不知道在朕这里讨了多少便宜去。”皇帝嗔怪,随即逗她:“不管怎么说,你是有些太沉了,三日不许吃甜食。”
“娘娘,”安歌挣脱了皇帝的怀抱,“皇叔好小气,贵为堂堂一国之君,连小孩子的糕点也要克扣。”安歌告状,拉着皇贵妃的衣袖摇个不停。她这副软糯喜人的样子皇贵妃实在招架不住,便开口求情:“皇上,您禁公主三日甜食固然是为她好,可若因此饿瘦了,太后可要心疼了。”
“你倒会找靠山。”皇帝捏她的脸,“罢了,两日,两日不许吃甜食。”
皇贵妃和安歌相视一笑,皇帝看着狼狈为奸的两人,也禁不住笑。
“你呀,孩子都给你娇宠坏了。”皇帝嗔怪。
“没办法,谁叫咱们公主这么招人疼呢。”皇贵妃和皇帝看着对方,眼中不经意间便流转出温柔。
“皇叔,两日是从明日开始算起吗?”安歌眨巴着她的大眼睛。
“嗯?”皇帝轻哼一声。
“那今日歌儿还能吃上两口吧?”她眼睛咕噜咕噜直在桌上的点心上打转。
“你这丫头,当真狡猾。竟让你逮住朕话里的漏洞,钻了空子。”皇帝好笑。
“那定是皇上疼爱公主,故意露出这空子,让公主钻去。”皇贵妃继续帮腔。
“皇叔,这栗子酥有桂花香味儿,当真极好,三哥哥读书辛苦,也送些点心给他可好?”安歌一边往嘴里塞点心,一边含糊不清道。
“你倒是疼你三哥。”皇帝轻哂,“每每哄了朕的东西去,都便宜了你三哥。”
“这是自然,我和三哥哥早说好的。”
“说好什么?”
“有福同享,有难他当。”安歌眨眼。
“哈哈,我可怜的三郎,平日里哥哥长哥哥短的叫得好听,竟也被你这小狐狸哄晕了。”皇帝好笑,可小公主不知道她这皇叔在笑些什么。
“公主和三皇子打小一块儿在太后处长大,自然亲厚些。”皇贵妃拿帕子擦安歌脸上的点心渣,“好孩子,你得了好吃的点心不吃独食,念着兄长,当真是个顶顶好的孩儿。”说着便命人装了几样精致的糕点送去长信殿。
“娘娘也是个顶顶好的美人,以后弟弟妹妹大了,歌儿也拿点心给他们吃。”安歌乖巧道。
“是,你们都顶顶的好,只有朕是顶顶的坏。”
三人说笑间,宫人来报,定北王求见,皇帝即刻允了。定北王贺兰昭祁,乃先帝养子,皇帝兄长,公主生父。一听亲爹来了,小公主立马脚底抹油:“陛下,歌儿告退。”
“方才不还满脑子机灵吗?跑什么?”皇帝揪她的衣领。说话间定北王已进殿,躬身向帝妃行礼后,终于匀出一丝目光给小公主。
“爹爹!”安歌低声道。
“嗯。”定北王淡淡应声。
“想必爹爹和陛下定有要紧事商议,歌儿这便告退了。”说罢礼数周全地退了出来。快步走出承安宫老远,才长长舒了口气,缓缓沉下了心。父亲不疼她,她是知道的。她没回竹里馆,直往长信宫走去。
“公主,三殿下正用功呢,若叨扰了殿下读书,老奴可不敢瞒太后了。”刘嬷嬷苦口婆心劝到。
“好嬷嬷,我等哥哥便是,你让我等吧。”说罢便真在长信宫的台阶上坐下,小小一个人儿,抱着小胳膊小腿等着。她等啊等,谁劝都不听,也不许人进去通报。她总会等到的,等到她的哥哥从殿里出来,看到他就好了。
“歌儿。”男孩的声音唤她,三皇子贺兰辰桓,年方十岁,已渐有俊朗风姿。
“哥哥,你读完书啦?”安歌抬眼望他,辰桓把小小的姑娘拉起来,柔声问:
“为何等在这里?”
“等在这里,哥哥一出来我就能看到你啦。”辰桓为她细细捋好被吹乱的额前发,便携了安歌的小手往殿内走去。
“哥哥,是因为我害死了娘亲,爹爹才厌弃我吗?”
“不是歌儿害死伯娘,皇伯也不会厌弃歌儿,没人会厌弃歌儿。”
“那为何爹爹不疼我?他是我的爹爹呀,他该疼我的。”
“皇伯或许严厉些,可他一定是疼歌儿的。只是大人有些事,我们或许还不能明白。”
“哥哥也不明白吗?我以为哥哥这般聪颖能干,什么都明白。”
“委屈歌儿了,待过几年,为兄再长些个头,多读些圣贤书,再长进些,或许能为歌儿答疑解惑。”
“如此,我且先等等吧。”安歌撑着脑小脑袋瓜子,故作深沉地叹气。辰桓见她乖巧,忍不住伸手温和地点了点她的额头。
“哥哥。”安歌胖胖的小手拉过辰桓的袖子。
“嗯?”
“你是欢喜我的吧,你是很欢喜我的吧?”
“哥哥当然欢喜你,做什么突然问这个?”辰桓握住了她的胖手。
“我跟皇叔说有福同享,有难你当,皇叔说我哄你。我哄你了么?”
“自然没有,是我说的,歌儿是妹妹,若有了祸难,哥哥自然该护着妹妹,将祸难挡在前头。如此,歌儿可安心了?”
“嗯。”安歌心下疏朗,什么烦愁都没有了。便有心思关注旁的了:
“哥哥跟我讲讲,今日又是学了哪篇文章?成先生可又夸哥哥了?”
“好,今日所学乃是唐名臣魏征上表太宗所作《谏太宗十思疏》。”
……
承安宫内,安歌和皇贵妃相继走后。皇帝叹了口气道:“兄长这是何苦,歌儿该多伤心。”
“小小年纪,伤的哪门子心。”定北王不以为意。皇帝还待说上两句,定北王已经言归正传谈起了公务,勇毅候世子不日将入京,该提前有个安排。
大璋渡江,初入淮南,皇室凋敝,民心难安。是勇毅候和定北王披坚执锐,率众拼死守住淮南一线,这才挡住了贼子南下的攻势,为贺兰皇室留住一线生机,也为淮南数百万百姓换得一方立命安身之地。这厢勇毅候世子初立,便急急送上京都,既是一片忠心,亦是一片慈心。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此言非虚。
除此一遭,淮北旱灾,三十万难民南下投奔,如何安置,自该仔细计较。
“乱臣贼子,王贼自诩天命,竟不知得民心者得天下。钦州旱灾,灾民涌入邺城,王贼不知安抚民心开仓放粮,竟武力驱赶,逼得难民南渡求生。这番倒行逆施,岂是家国长治久安之道?”皇帝义愤填膺。
“陛下,”北安王道,“王贼固然倒行逆施,又安知驱民南迁,不是另有所图?”
“兄长是说,王贼故意不放粮,目的是要祸水东引,大量灾民涌入南方,我朝为稳定民心,必定开仓放粮,筑屋分地,届时不论朝堂还是民间,定然引起混乱。王贼竟妄想以此坏我朝纲,动我国本,简直痴人说梦!”提起北靖王氏,皇帝便心中有气。原来,这靖国开国皇帝便是大璋宰相,王赟。这老匹夫为相二十载,却是养成狼子野心,勾结外邦西梁,起兵谋反,杀了大璋朝廷一个措手不及。先帝年迈多病,一时又惊又怒,又悲又气,竟当场吐血身亡。贺兰皇室几乎在一朝之间被屠戮殆尽,幸得北安王率众拼死相救,这才保皇后和小皇子南渡淮河,建南璋,以郢为都。
小皇子便是如今的皇帝陛下,二十七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此乃疲敌之策,固然狠毒,却也并非死局。我大璋王朝也并非如此不堪一击,十万灾民便能动摇国本。只要我大璋朝君民一心,辅之良策,假以时日自可安顿妥善。臣只是担心,恐怕涌入南境的不只是难民。”
“皇兄有话不妨直说。”皇帝眉头深锁。
“皇上细思,钦州不过西北一偏远之州,生民不过二十万之众,而三年旱灾,灾民盼赈灾的粮食迟迟不到,先是长途跋涉到了邺城,被武力驱逐后才一路南下,过淮河入我南境。而入境者至今已达十万之多,且持续上涨,所谓何来?”
皇帝皱眉,北安王继续道:
“灾民无代步工具,脚力有限,数月间定有无数饿死病死者,这人数定有折损。而这十万难民竟能悉数渡河来投奔我大璋,当真匪夷所思。这其中混进来的又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皇帝冷声道,“自然是王贼安插的间人,以数万灾民作掩护,混进我大璋,不过还是对我大璋有所图谋。无耻老贼,腌臜泼才,朕尚未出师北伐,为我贺兰王朝一雪前耻,他倒先在背后行此鼠辈之举!”皇帝气极,却迅速冷静下来,低声道,“真灾民不可不救,假灾民也不可不防。皇兄以为这般应对如何?”两人拟定应对之策,又是一番长谈,直至日渐西斜,方才散了。
春寒料峭,皇帝念兄长腿上旧疾,恩准其乘撵轿出宫。北安王坐于撵轿之上,面有愁云,紧缩双眉。朝堂局势复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灾民南迁一事百官众说纷纭,可重点都放在如何赈灾如何安抚难民的事项上,少有人看到此中危机。皇帝英明,一番斟酌下来,决定先派些人手,乔装改扮,混进难民群中,先查清间人行迹与图谋再见招拆招。这自然是稳妥的做法,可定北王仍旧心中难安。王赟为相二十载,其间韬光养晦滴水不漏,一朝起兵便做尽杀绝。其心计之深,心志之坚,心性之狠,可见一斑。另则,为官做宰二十余年,朝堂之事上他更是个中翘楚,怎会行此失尽民心之举。靖国朝堂再不济也不至于无力安置这十万难民。这其中必有更长远的阴谋,可如今却是说不清道不明摸不透。
北安王十六岁率领一众亲兵闯入皇宫,救下皇子太后,以一己之力保住了贺兰皇室的一丝血脉,挽狂澜于既倒。曾经的昭祁殿下,少年英雄,如今不过三十七岁的年纪,却渐呈老迈之姿。他孑然一身,无妻无子,唯一的女儿自出生起便养在宫中,与他并不亲近。与他形影相伴的不过理不清的朝政琐事与一身病痛。
撵轿行至德昌门,北安王下轿出宫,见一小小女娃走来,对他屈膝一福。
“爹爹。”安歌叫他,“爹爹和皇叔议事辛苦了,皇叔赏给歌儿好吃的点心,歌儿吃着好,特意侯在这里想给爹爹也尝尝。爹爹带着路上吃两口垫垫肚子吧。”
北安王一路忧心国事,陡然看这软糯乖巧的小女娃,听了这贴心暖人的话儿,一时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还未开口,小女娃继续说了:
“爹爹接了,歌儿就高兴了。这便不叨扰爹爹了,歌儿告退。”说罢略一行礼便要走。
“歌儿……”北安王唤她,唤完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爹爹就是爹爹,爹爹不疼歌儿,可歌儿还是要疼爹爹的。”小公主撂下这话便匆匆跑开了,侯在一旁的女官嬷嬷纷纷跟上。
这孩子,倒是像极了她娘亲。北安王慨叹,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他素日不爱吃这些,一时尝到鲜,滋味倒也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