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找你了,朔远哥哥,我是依琴。我已赎了身,得了自由。你出来看看我吧,我走了很远的路来找你的。”
寺院的门缓缓拉开,走出来一个面目清秀的和尚,满脸出家人的冷寂和清寒。他平静地看着女子。依琴抹了一把脸,激动地抓住那和尚的胳膊,激动地说:
“朔远哥哥,朔远哥哥……”她喃喃地叫他。
“阿弥陀佛,女施主,贫僧法号了音。”和尚道。
“我辗转数月,翻山涉水见到你,你便只跟我说这些吗?”女子苦笑。
“女施主远道而来,用些斋饭吧,用完还请去该去的地方。”
“非要如此吗?”女子无望地问。
“女施主,往右直走过了小院便是斋堂了,天色已晚,用完斋饭还请另寻住处。”和尚转身进了院门,落日的余晖和秋日的红枫,交相辉映成一片血淋淋的红,铺满了红叶寺的院落。
“该去的地方,我该去哪里呢?”女子带着苦笑,湿了眼眶。
那女子没有去别处,而是在红叶寺的门口,点了一堆柴禾,宿了一晚。那和尚再没出来过。
依琴也没再去别处,而是在红叶寺旁边收拾了一处废弃的草屋,与红叶寺毗邻,算是定居此处了。那草屋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开辟出两方薄土,种些瓜果时蔬,养些家禽家兽。每日卯时起身,煮好素斋素食,提了热粥热菜走向红叶寺。起初了音和尚不肯用她的茶饭,任其次次送来,次次拿走,她却半丝不气馁,每日仍是煮好吃食,再原封不动地拿走。像是两人赌气的游戏。直至那日,她回屋路上,一条灰蛇咬了她一口。他听到声音,匆匆出门赶走了蛇,也顾不得男女之防,背了她就往寺院跑去。
所幸蛇是无毒的,和尚打了热水任她清洗伤口,敷了膏药。
“阿弥陀佛,女施主已无大碍,这便请回吧。”和尚又是这幅迂腐模样。
“出家人慈悲为怀,你便要我这样回去?”女子脸上有笑意。“帮人到底,送佛到西,我这样哪里还能走路,你背我回去可好?”
“阿弥陀佛,男女大防,恐坏了女施主清誉。”那和尚的脸上竟有了些羞恼之色。
“既如此,方才你背了我,为我上药怎就没想过男女大防?就不怕坏我清誉?方才既不怕,为何现在倒怕了?”
“方才女施主性命垂危,自然顾不得这些,现在女施主已无大碍,还是分寸些好。”和尚果然古板。
“罢了罢了,都说佛家慈悲为怀,真不知你整日念经究竟念到哪里去了。竟半分慈悲心肠也无,我走便是。”女子说着,便强撑身子,一瘸一拐走向门外。跨门槛时经一个不小心,整个人狠狠地摔了下去,想来定要吃痛。不料却并未摔倒,却被和尚狠狠拽住了胳膊。和尚叹气,蹲下身来背起女子便走。
红叶寺到草屋不过短短的一块田埂,和尚走得很慢,月亮白净得很,高高挂悬于他们头顶。
“日后,我做的饭菜,你便吃了吧,当是你化缘所得,可好?”和尚只是走,并不答话。她趴在他肩上,他的肩膀看起来瘦削,却很结实。
“吃我的茶饭,可好?”她像是在哀求。脖颈处一阵灼热,他知道,她哭了,从小她便有这本事,只是哭却不发一丝声响。
“好!”他答。
自此后,她仍每日早早地煮好素斋,他在大堂念经,她便打扫院落。然后两人一起用早饭,期间并无多话。从前红叶寺就他一个僧人,只有一个僧人和佛的寺庙,孤寂又冷清,如今有了她,还是寂寥,却到底多了些许温度。
她为他浆洗缝补,烹茶煮粥,他接受了;
他为她拾柴修墙,挑水担菜,她满足了。
暮色渐至,他们在寺里那棵巨大的红枫树下品茗对弈,输赢不论。晚上他做晚课,她为他缝补僧袍,然后他提一盏灯,送她去对面的茅屋。没有不舍眷恋,只有不疾不徐的从容,明日两人还会再见,每个明日都和每个今日一样,每个今日也和每个昨日一样。如此过了春秋,也过了冬夏。七载时光,悠悠而过。然后就到了七年后的那个黄昏,和七年前她找到他别无二致的黄昏一样,和七年间她们在红枫树下对弈的每一个黄昏一样,都是一样的黄昏,一样的黄昏里飘飞的红叶,一样的秋日里细微的凉意。
就是这样的黄昏里,那伙贼人上了山,那伙面目可憎、走投无路的恶鬼,进了红叶寺抬手就砍了和尚的头。然后是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猥亵的笑声,布帛撕裂的声响,她在一片绝望的疼痛中看到了天空,残阳如血的天空,天真的是空的……
然后她看到了他,那时候他还未剃度出家,她还未沦落风尘。她的父亲还未害死他的族人,他也还未沉冤得雪让她家破人亡卖身青楼。那时候他们都年轻,木槿花下,两人对诗品茗,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候……
她看到他背着她去山顶看落日,他气喘吁吁,硬是不肯放她下来……
她看到他抢了她芙蓉糕,然后逗她追着跑。自然是跑不过他的,于是她假意摔倒,引他折回来,她便一把抢过所有的芙蓉糕,一股脑全塞近嘴里,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她看到他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问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说话,只看她,然后脸便红了……
她挣扎着捡起地上的刀,一刀捅在那贼人的心口,她杀了他,自己也被杀了。他们的血流淌出来,汇聚在一起,比红叶寺的秋枫更红。
我一扬手,退了眼前的惨象。她怔怔地看着我,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只道出一句:
“你已经见过他了吗?”
“是。”我道,“见过了。”
“我现在也要去他去的地方了,是吗?”
“或许吧,你还想再见他吗?”
“这话你也问过他了吗?他可想见我?”
“我问过了,他没有答。”
她也没有答我,转身走了,那背影真是苦寂。
“早来了吧,躲躲藏藏作甚?”我回头道。她现身出来:
“我这不是怕扰了胧音大人您‘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情嘛。”她一向如此,说话既刻薄又戏谑,“还不给姐斟茶来?”
我好脾气地斟了茶递到她手里。
“你这茶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够苦!”她微微蹙眉。我颔首笑笑,她每饮一次便如此抱怨两句,像是第一次喝,我早已习惯。
“你这个人,既怕苦,却次次劳烦我为你斟,又次次抱怨,当真一如既往地讨人嫌。”我揶揄她,自己也喝了一口,也禁不住皱眉。当真极苦,像是比往日还苦了几分。她看我的模样觉得好笑,随即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敛了神色。我便知道她又要唠叨了。
“宁肯喝你这苦极的茶,也还是不肯喝我的汤吗?”果然,又是这话。我不答她,只管低头摆弄茶具,权当没听见。
“你还在执着些什么呢?”她无奈地叹气。
“执着的又何止我一个?”我回敬她。她瞪了我一眼,我静静地回看她,毫无惧色。她是个纸糊的霸王,这些年,我早已摸清了她的脾性。果然,她先移开了目光,叹了口气。
“傻丫头。”她无奈。我瘪瘪嘴,算是苦笑。
“茶凉了,喝茶吧!”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她冷笑一声,也一饮而尽。像是赌气一样,嘴里分明苦极,我俩却都面无表情。她这次要了叶茶,忍过这段苦涩,便会等来甘甜的回味。望乡茶,分花茶和叶茶。花茶曰曼珠,叶茶名沙华。花茶先甜后苦,叶茶先苦后甜。
“我走了,哪日想喝汤了,便来寻我吧。”她站起身来,随手理了理衣襟,远方吹来极细的风,扬起她的长发,使她更加楚楚动人。她生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不过再好看的脸,看了几十万年也会疲倦。可自我回来后,便不禁又感叹起她的美丽来。她念了个决,散为一缕青烟,转瞬便不见踪影。
她叫剪殇,与我既是发小,亦是至亲挚友。当然,只有挚亲才会甘愿忍受我这副自甘堕落的窝囊样,三天两头来寻我,苦口婆心训我劝我。我知道她在后悔,后悔那次愚蠢的赌局。她认为自己害了我,可完全没必要,我对她没有丝毫怨怪,不然我也不会次次拒绝喝她的汤了。
是了,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在人间,人们称她——孟婆。
分明是个美娇娘,却被叫得这般老成,她自然极不情愿。后来听闻是那哭毁长城的女子使她得了这称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等那孟姜女来找她喝汤时,她不仅冷言冷语对人家讽刺打击,更是让她喝了三大碗滚滚的汤,撑得那姑娘眼泪都出来了。可怜那孟姜女,生前早年丧夫,死后还得无辜受她这份闲气。
我一一收起茶具。突然想起,这苦极的茶若配上安歌公主喜欢的藕粉玫瑰点心,该是极好。安歌,倒是个好名字。我叹口气,不禁在心里嘲笑自己庸人自扰,转身走出我的草亭子。
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便是忘川的浩渺之景,一派平静安宁。忘川河水汩汩而流,河面雾气萦绕,奈何桥延伸至彼岸,在雾气里时隐时现。桥上是踽踽独行的人影,他们在通往彼岸的路上,身影隐没在雾气里。三青鸟的叫声回荡在忘川。虽有些凄婉,却也有几分动听。
我拾级而下,从此处看,它高耸肃穆,傲然屹立。山腰间三个大字更平添几分神圣之感。很久之前的岁月,寒川手握一把苍恨长剑,化剑势为笔锋,于此庄严巍峨处,笔走龙蛇,书下“望乡台”三字。我记得那年他收了剑,长衫广袖,黑发如瀑,迎风而立,他对我笑:小六,往后此处便是你的地盘了!
那一年我一万岁,望乡台,是寒川赠我的生辰礼。
后来,在那之后的很后来,我便置身于此,忘川河畔,望乡台间,煮一壶曼珠沙华,看世人最后一次遥望他们的前生前世,然后转身走向轮回。苍苍光阴,悠悠岁月,我早已记不清煮了多少茶,送走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