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海浪一层层把夕阳推过去,推过去,红色摔碎在沿路的波光粼粼里,层层叠叠地碎开,碎开,却仍被拖拽到天边去。铺天盖地的晚霞燃烧着,燃烧着,直烧到和海里的红色相逢,那是海天相接的地方……
许多年了,我又矗立在往生海岸的黄昏里。
我从小红狼那里知道浅绛红杏出墙的事,那日的幽会,她是来断情的。我当时既觉得伤心,又感到愤怒,我掀翻了新垒砌的锅灶便跑开了。我看到寒川独自走了,偷偷跟在他后面。幸亏他没有驾云,否则我可跟不上。我跟着他从鹿台山走到往生海,从清晨走到黄昏。足足五个时辰,我一直跟着他,他竟未曾察觉。我也不敢叫他,我怕,怕在他脸上看到失落、脆弱、孤独、痛苦、颓丧之类的东西。那些都是会让寒川离我更远的东西,我怕。可是隐隐地,我又希望看到这些,似乎,这也是能让他离我更近的东西。我自幼娇生惯养,是个水捏泥塑的,没走过那么久的路。脚上早已磨破了好几层皮,着实走不动了。
“师父!”我终于叫他,我的声音应该很奇怪,还带着点哭腔。
“嗯?”他转过身来,黄昏笼罩着我们,夕阳在他身后。我跑过去抱住了他,他比我高很多,我的脸贴在他胸口。意料之内地,他把手放在我头上,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
“怎么了?”他的声音居然还很温和,“今日斗酒输给小红狼了?”他像哄孩子一样。我不说话,仍旧抱着他,贴在他胸口的头努力摇了摇。
“委屈了是不是?”他加重了一点力道揉我的头发,解释道,“我没有忘记去接你,我原想着看了落日再去接你,那时你吃饱喝足玩够了,时辰也正好。”我心口突然疼了一下,感到有些心酸,这时候了,他竟还想着我呢。
“你要躲到哪里去?”我闷闷地问。
“什么?”他奇怪。
“你说吧,你是不是也想躲起来,你要躲到哪里去?去多久?七千年还是七万年?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带茉莉山楂糖糕去看你,我自己去学,我学得会,我可以让蕴慈教我,我不会驾云,我走路去……”我的话说得乱七八糟,可是他听懂了,蕴慈的事让我认为,受了情伤的人都会躲起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环住我,轻轻用力,我整个人便被拎起来了一点。借着被拎起来的高度,他抱住了我,并把头轻轻埋进我的肩膀。他温热的气息喷到我脖子的皮肤,有些痒。
这是第一次,我被他依靠。
我的师父寒川,一直既坚定,又强大,还护短,可今日我见识了他的脆弱,脆弱到连我的肩膀竟也能成为他的倚靠。从来都是我依赖他,如今我也算趁火打劫咸鱼翻了个身。我重新抱住了他,尽管微不可察,但我还是感到肩膀的颤抖。我看不到他的脸,可我感觉他好像轻轻笑了一下,当然,这或许是错觉。
“师父。”我的声音很轻,“你伤心了是不是?”
他终于抬起头来看我,我看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以前总是盛满了让人安心的温柔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漫不经心,这总让人觉得他游刃有余,无比可靠。现在,仍有温柔溢出来,却让我心软一片。我红着眼,带着哭腔:“我都看到了,”我的指尖轻轻触碰他的眉眼,“悲伤,从这里跑出来了。”
他笑了一下,轻轻握着我的手覆盖他的双眼。
“这样好了吧,将悲伤挡住了,它们跑不出来了。”
他的睫毛在我掌心颤动,似乎也颤在了我心上。我凝视着他的半张脸,他的鼻子很挺,刀削斧凿一般。嗯,当然了,只有寒川的鼻子才配得上寒川的眼睛。我们浸泡在黄昏里,夕阳的光晕勾勒着他脸部的线条,他还笑着,嘴角上扬……他这样,让我突然起心动念想吻他,当真荒唐——
可我真的就这样做了!
我蒙住他眼睛的手加大了力度,俯身轻轻贴上了他的唇。他唇瓣微凉,可很快便温热起来。我莫名想起十三岁时第一次喝的秋意浓,唇瓣触碰的微凉,酒入咽喉的灼热,深入肺腑的沁人心脾,接着整个人便烧起来了。天地荒芜,群星璀璨,江河滔滔,时光开始倒转,我才十三岁,十三岁的我是一堆跳跃的火焰,燃烧在秋日——我醉了,醉在那场深秋的斑斓的凉意里……
不对,我没有喝酒啊,那我是……五雷轰顶,我吻了寒川,寒川是我师父……我蒙住他眼睛的手轻轻颤抖……是了,我又怕了,我怕寒川恼了我。他从没真正恼过我,这一次……我不是故意的,不对,我是故意的,我根本不无辜……我很活该……我的手无力地垂下,我马上就要看到他的眼睛了……他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反而是……秋意浓一样的温柔……可他似乎有些……太温柔了……
我一定看错了!
“师父?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我的确该说些什么,说什么呢?
要不还是耍赖吧,假装我什么都没干,反正他啥也没看见,也不能将我如何。
或者索性坦白从宽,堂堂正正道歉!这超出我一贯的作风,定会使他对我刮目相看,那时便好说话了。
又或者拿出杀手锏,先委委屈屈哭一通,把他哭烦了他总会来哄我的。等他来哄我的时候再装无辜,蒙混过关。以我做戏的本事,这不难!
……
以上种种,随便哪一条,均能保我化险为夷。可是……
该死,他的嘴角还是微微上扬,眼神还是很秋意浓,见鬼的夕阳还在配合着他的醉意。
被这样的眼神凝视着,我将所有筹谋忘得一干二净。反倒是鬼使神差,如有神助,似是吃了两颗雄心三颗豹子胆,还向天借了个胆……我捏紧拳头,干净利落地往寒川脸上挥过去
——那点温柔终于被我打散了!
他彻底懵了,我比他更懵。懵了的我脑袋像被棺材盖儿夹了一样,居然架起气势,摆出一副很大爷的德行:怎么样,爷就是这般放浪不羁,行止由心。爷想亲便亲了,想揍就揍了……可这点气势刚架起来便立马塌了,他眉头一皱,我心道不好,拔腿就跑,跑得飞快。我从未这般痛恨过自己的懒惰,还是该早些学会驾云的,好歹逃跑的时候方便些。
寒川没有追上来……
我的脚早被磨破了,没跑多远便倒下了,索性整个躺下来,身心俱疲。彼苍者天,我欲哭无泪,我都干了些啥!我砸了小红狼的灶,亲了寒川,还揍了他……亲他的事儿还饶得,可为什么还要雪上加霜……我第一次良心发现觉得自己可能是个混蛋……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再面对我师父……还有我的哥哥姐姐……我以后还怎么在旸谷混啊……我被撵出了旸谷该去投奔谁?
耳边响起熟悉的脚步声,除了他还有谁。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俯下身,我下意识地捂住脸,不对,这不仅徒劳,而且显得我很蠢,便把手放下了。我看到他的脸,左边有些红肿,是被我揍的。他似笑似恼,却不说话,只是弯腰把我抱起来,我是个小个子,他抱着我就像蕴慈抱着胖橘子。
他把我放在一块礁石上,蹲下身轻轻脱下我的鞋,脚上全是大大小小晶莹剔透的水泡,有些已经破了,流出浓水。我这时候才感到疼,他看了我一眼,无奈地叹气,拿出冰晶露一点一点抹在我的伤口。他的动作很轻,很仔细,被药涂过的地方感到丝丝惬意的凉爽。
我都揍了他了,他还是对我温柔。
我心里泛起阵阵酸楚,嘴巴一撇又要哭出来。谁料他伸出两只手指在我额头上点了点,道:“你给我打住,你还委屈了?被亲的是我,被揍的也是我,你哭个什么劲儿?”他的声音里有郁闷和活见鬼的无奈,却并没有愤怒,这个,我还是听得出来的。
“我觉得做错了嘛。”我撇住嘴,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却憋出个大大的鼻涕泡……他一脸戏谑的嫌弃,却还是拿出帕子给我擦脸抹鼻涕:
“错哪儿了?”
“我不该亲你。”
“还有呢?”
“更不该揍你。”
“还有呢?”
“还不该揍完之后就逃跑。”
“还有呢?”
“没啦!就这几处错够折腾我好久了,其他细枝末节你就先忽略吧。”
“这处错可严重得很。”他挑眉。
我:“……?”
他叹气道:“明明脚上皮都磨破几层了,却死撑着不跟师父说,丫头,受伤了要跟师父说,跟家里人说。”
“师父……”我五味杂陈,还没缓过劲儿来。他起身坐到我身旁,半是认真半是戏谑道:“你亲我这一遭还饶得,毕竟你师父玉树临风,你一时色欲熏心我倒也能理解。可你亲完就翻脸不认人,挥拳就揍,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他一只手摸着下巴,一脸看笑话的表情。若平时他这
“我不知道。若你实在过不去的话。”我壮了壮胆子,把脸凑过去,“要不你也亲我一下,再揍我一拳。”
“嗯?”他瞪我。
“呃……你也可以讨点利息,亲两下,揍两拳。可是别揍太重,两方的巴掌最好要对称,还能美观点。”
他沉思片刻,突然凑近我的脸,越凑越近,越凑越近,我闭上了眼睛,他要亲了,亲吧亲吧。亲这一关我还是能过,等下就该揍了。我甚至为了配合他还嘟起了嘴,可吻并没有如预想的落下来。反而是额头被磕了一下,他沉声道:
“以牙还牙,在你眼里你师父就这德行?”
“那你想如何?”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了些许微不可察的失落。
“我要个交代。”
“交代嘛,”我咬住拇指沉思道,“我得想想,等我想明白了就来请罪。”
“可以。”他在我面前蹲下,“上来吧!”
于是我又趴在了他的背上,漫天繁星代替了黄昏,笼罩着我们。我轻轻碰了碰他被打的脸,心虚道:“疼吗?”
“你~说~呢?”他抑扬顿挫,一副“我造了什么孽”的口气。他这样反而让我安心了,师父还是师父嘛。放下心后我心里又泛出些欠修理的得意,哼哼,放眼两岸,万水千山,哪个亲过寒川,更不用说揍他。哼哼,大爷我今天就做到了,壮哉小六!
“师父乖,不哭不哭,痛痛飞走了!”我讨打地说。
寒川:“……我没哭”
星光璀璨,伴随着寒川回家的脚步,我一生中最喜乐无忧的时光就此终结。那一年,扶桑花开,我七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