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微风轻轻地吹着,阳光暖暖地照着,白云软软地飘着,本大人懒懒地躺着。我感到心里一片轻松畅快,这才是我,赫赫有名的望乡台胧音大人,馋了去找蕴慈或者阿辰蹭吃蹭喝,闷了去翻翻更染的三生簿子打发时间,闲了去孟婆庄和剪殇打趣打趣栢东临两口子。胧音大人一直是这般威风凛凛,没心没肺混日子的,混得还挺好。刚从彼岸回来时那不死不活脓包窝囊的傻妞怎么会是我堂堂胧音大人呢,真乃人生一大污点,污糟透顶。
我刚从彼岸回望乡台,整个人生无可恋,狼狈至极。每日蓬头垢面,惨白个脸,不停喝茶,不停回望安歌的一生,我在彼岸的一生。如此数月后,我去了孟婆庄。
“终于舍得出门了?”剪殇问我,我不答她。她便端了一碗汤给我,道:“喝了吧,喝了就忘了,忘了就好了。”我面无表情,双目无光地盯着那汤看,随即不屑地笑了,突然转身跑向奈何桥。
“回来,疯丫头!”她追着我吼,“没有喝汤你过不去的!”我分明觉得自己跑了很远,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奈何桥却一直那样长,奈何桥的尽头就是彼岸,彼岸离我那么远,他离我那么远。
桥断了,我一个趔趄摔了下去。这就是奈何桥,没有喝过孟婆汤的人过不去。奈何桥不承载记忆,任何有记忆的魂灵踏上去桥便会因不堪重负而断裂,桥断人亡。在彼岸死了只不过是走入新的轮回,在此岸死了才是真的死了。死便死吧,反正我也活腻了。可在我快坠到水面时,毕方一个飞身展翅,稳稳地接住了我。他送我回孟婆庄,狠狠地把我扔给了剪殇。
“死丫头,你不要命了?”剪殇抱住我骂,她瞧我一脸生无可恋,也心软了:“小六,忘了吧,忘了就不难过了。”
“舍不得。”我摇摇头。
我仍旧没喝她的汤,身心俱疲地回家去了。此后她便隔三差五来望乡台劝我骂我,一会儿狗血淋头,一会儿温言细语。可无论骂人还是劝人的功夫她都差些道行,我早已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欸,胧音啊胧音,有什么撇不开放不下的,你可是活了二十一万年的老妖怪了,沧海桑田世事变幻都过去了,彼岸区区二十七载光阴又有什么值得忧心伤感的,不过庸人自扰罢了。你这是多没觉悟,二十万年居然还是活成个俗人,真真不堪,不堪!我给了自己俩耳刮子,当然,很轻,我对自己实在下不了狠手。丢人,还丢到孟婆庄了。想想对松青的谆谆教诲,丢了这么大人不仅没捞回半点好处,还在剪殇那儿落下一笑柄。看来近几千年是不能去孟婆庄了,也得离剪殇远点儿。这般思量着,却没注意后头有朵云已跟了我好久,直到云上的人开口说话:
“前方可是望乡台胧音大人?”是个娇滴滴的女子。我敛了神色,收回思索,定眼看她。
“胧音便是本大人,本大人便是胧音,你是?”我见她身量纤纤,倒有两分姿色,当然,论姿色,我自认还是比她多几分的,我对没我好看的人或妖一向没什么恶意。
“奴家问影,请胧音大人安。想来大人您已不记得奴家了,十几万年前,支离山的那只婴勺鸟便是奴家。”说完她咻咻变回了原身,只见她一身雪白蓬松的羽毛,尾巴长长的像勺子,嘴上一抹嫣红,艳得刺眼,平心而论,她原身比她人形更多了两分姿色。
“大人当日深明大义,不愿做那仗势欺人的勾当,许给奴家自由,奴家至今铭感大人深恩。”她继续循循善诱。我像是有点印象了,当时白泽弃我而去,我伤颓了几天,觉得既然白泽有了新主人,我没个新坐骑,岂不跌份儿,便收了个小包裹让寒川给我招了朵小彩云狩猎去了。我自知要找个比白泽更威风厉害的不大现实,可必得有一项长处胜过那头蛊雕。于是我便决心找个比白泽漂亮的,这只婴勺鸟恰好满足我的要求,又颇合我的眼缘,够漂亮。骑出去够有脸面,甚好!
记得我当时噌噌两箭射伤了它的翅膀,她当时还未修成人形,就这幅鸟身的模样倒在我面前,一脸痛苦绝望。我蹲下为她上药,告诉她,以后她就是我的坐骑了,我会对她好的,说着便要催动灵犀缔契。这灵犀缔契术也是寒川钻研出来的,结契的两者之间会出现一块相同的契印,结成主仆契约,终身不渝。除非施术者自愿解契或是其中一方身亡,契印便会自动消失。当年我不曾和白泽缔契,因为我没那贼胆也没那本事,他是我软磨硬泡求来的坐骑,肯安安稳稳窝在望乡台三万年那是他良心未泯。白泽有本事我无话可说,可这只婴勺鸟嘛,我肯与她缔契,还说出许多好话,那是我高看她,更是我的涵养好,讲究个以德服人。岂料她一脸忠贞,宁死不从。
“你个蠢鸟,好赖话都听不出来,当我的坐骑是多大的体面,还委屈了你不成?”我骂道,莫非我名声已然如此不济,一只弱鸟都看不上我了?
“承蒙大人青眼,抬举了我,可我是婴勺鸟,我必须是只自由的婴勺鸟!”她一脸视死如归,“不自由,毋宁死。所以,大人的错爱,我只有辜负了。”啧啧,倒是个烈性的。说起来那时候我也实在是个没用的,竟被她那一腔孤勇震住了,我又自诩是个有涵养的,人家既不愿,我也不能强人所难。便给了她止血的伤药,放她走了。她倒也是个懂事儿的,转身送了我一窝鸟蛋,寒川用来做了百合蛋羹,味道不错。
“原来是你,想起来了,今日你是特来寻我的?所为何事?”我问。
她一脸羞答答娇滴滴,恭敬地递给我一张镌刻精致的帖子:
“奴家唐突,今日特来给大人送喜帖,本要送到望乡台去,可巧遇上了大人。下月初五是个吉庆日子,还请大人屈尊,移步来支离山喝口喜酒。”她说得既真诚,又恳切,一脸婚前小媳妇的娇羞样。可我跟她不过一面之缘,虽然吃了她几个蛋可我也搭上了一副伤药,这便要随份子,略吃亏。
“大人莫怪,奴家与大人一面之缘,原本不该叨扰大人,可我那未婚夫君说了,与大人算是青梅竹马之交,若大人能来观礼,他定然高兴。”她提到她的夫婿,脸上便透出点薄薄的粉色来,眼睛里的温柔似是要溢出来。不过,这位她口中的未婚夫君我的青梅竹马,是何许人啊。我问道:“本大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你的未婚夫君,是本大人哪位青梅竹马啊?”
“是奴家的不周,自顾自说了这许久,竟忘了告知大人,奴家的夫婿便是望月公子。”啧啧,一只小白鸟嫁给一匹小红狼,这搭配,绝了。可小红狼望月,实在算不上我的青梅竹马,顶多算个酒肉朋友,还是个割袍断义了的酒肉朋友。我跟他也几万年没见了,如今成亲倒还想起我来了,也不枉我们喝过的酒吃过的肉。他不敢亲自来递帖子,而是叫个羞答答的小媳妇来,便是打量我是个心软好说话的,不会给她难堪,叫她面子上下不来。也是,若是他亲自来,定会让我好生奚落戏弄一番。这算盘,他倒是如意了。我应下她:
“行吧,这喜帖我收了,你回去告诉你那夫婿,下月初五我一定来,让他备好酒,我的酒量他是知道的,几万年不见,如今更是越发见长了。”
“多谢大人赏光,届时我们夫妇一定多敬大人几杯。”她高兴得脸都红了,似乎更有姿色了,其实她长了一张耐看的脸,乍见并不惊艳,可越看越好看。“不敢再多叨扰大人,奴家这便告辞了。”
这封从天而降的喜帖让我不禁思绪悠悠,一个“情”字,当真玄之又玄,妙不可言。这只曾说“不自由,毋宁死”的小傻鸟,竟也为了个“情”字甘愿给自己捆上了羁绊。还有那头蠢狼,曾经我们志趣相投,终日吃吃喝喝睡睡玩玩乐乐高高兴兴混日子便是我们第一要紧事,如今也被个“情”字给栓住了。还有我自己,早些年在风月场打滚,负心判官姚缨,情场浪子胤尘,也着实历练了我。记得寒川情场失意那段时日,我曾忍着满屋子狐骚味儿去青丘听了几堂风月课,授课的老狐狸精循涯说:“情之玄妙,在于其不可知,不可控。所谓不可知,便是不知何时何地何人所至。而不可控者,便是一旦情之所至,就任它摆布,它要伤你害你气你欺辱玩弄你,你只得硬着头皮受着,咬住牙齿忍着,半点还不出手。”她这番话,乍一听来颇有深意,可当真深究起来,却全是废话,没有任何指导意义。
感慨着已到了衣领树。
彼岸人死后走过八百里黄泉路,这衣领树便是黄泉路的尽头,蕴慈或者栢东临守在树下,脱下亡者的一件衣裳挂在树上,落下几片叶子,那便是亡者在彼岸的罪行。拿了树叶子由摆渡人送往三途河岸的十大刑狱一百二十八小刑狱,接受各狱判官的审查核实,再依例受刑赎罪,什么刀山火海油锅,花样颇多。三途河最终汇入忘川,我的望乡台便在忘川河畔,待前尘事尽便来找我喝碗茶,最后一次回望彼岸的时光。再由摆渡人送去更染的三生石,根据衣领树的叶子三生石便会写下亡者的来世,之后再去剪殇的孟婆庄喝汤,将前尘往事忘个干干净净,最后踏上奈何桥,走向新的轮回。
而衣领树下的蕴慈和栢东临,就是彼岸所谓的夺衣婆和悬衣翁。因为某些缘由,他俩通常轮流当值。不过栢东临是个有家室的,他这悬衣翁纯属尸位素餐,绝大多数时候管事儿的都是蕴慈。
我伸手抚摸树上粗糙的纹路,真是棵漂亮的树啊。虽不及旸谷的扶桑枝繁叶茂参天而起,却另有一番挺拔端雅。你啊,满树的叶子却开不出花来,哦,不对,我刚回来的时候开过一次花,我当时迷迷糊糊没看清,不过听说很漂亮。你是想我了吗?风吹过来,树叶间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响,似是在回应我。我把头靠在树干上,我知道你想我了,可我不想你,我早把你忘干净了,我还喜欢了旁人呢。生气吧,我就是个没心肝的白眼儿狼,我笑。
树下有一方棋盘,上面仅黑白两子,我触动白子,转瞬间便置身茫茫花海,方才的黄沙浩浩全无踪迹。这瞬移术是蕴慈的独门术法,她自个儿钻研了三千年才功成。这地方叫姹紫嫣红,是蕴慈九万年的心血。早先这里只是荒芜一片,全不似今日的欣欣向荣,花团锦簇。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不过三万岁上下,栢东临和慕弦离刚开始你侬我侬,蕴慈黯然神伤,离开了厨房也离开了旸谷。也是,与其整天看意中人和亲弟弟眉来眼去,卿卿我我,倒不如走远点,眼不见为净。她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跟我完全不一样,换了我就算不报复这俩没良心的哥,也要终日在他俩面前委委屈屈地晃悠,给他们添点堵也算要回点利息。
蕴慈走后我既受不了每天吃更染的面饼子,也不喜欢栢东临他们的酸果子,自己又数万年十指不沾阳春水惯了的,剪殇更是指望不上,改善伙食的事儿很自然地落到寒川身上。寒川有个了不得的优点,那便是,任何事只要他肯做,便定然能做好,且能做到最好。这一点我是半分也没学到。
我很娴熟地使出了一贯的撒娇卖乖和撒泼耍横的本事。
那时正值盛夏,门口的青莲开得正好,似乎那满湖的青莲总是开得很好。他撑了一条小破船,掩映在挨挨挤挤的莲花莲叶间,悠然自得地打瞌睡。或许阳光有些刺眼,他摘了片荷叶挡在脸上。我轻手轻脚拿开他脸上的荷叶,狗腿地给他扇风,甜滋滋地叫他:“师父。”
“嗯?”阳光有些刺眼,他皱了皱眉,扯过袖子挡在脸上。
“师父热了吧,我给您扇扇风。”
“嗯。”他没睁开眼。
“我给师父剥个莲子吧,夏天最适合吃莲子了,美容养颜清热下火祛毒。”
“嗯。”
“我给师父把莲心也去掉,去得干干净净的,这样不苦。”我把剥好的莲子喂到他嘴里。
“好吃吗?”
“嗯。”
“其实这莲子还有很多好吃的法子,泡茶烧汤入菜做点心,滋味好得很。”
“嗯。”
“师父,你想吃莲蓬豆腐吗?”
“不想。”他不假思索。
“不,你想,你很想。”似是嗅到了陷阱味儿,他终于坐起来。
“好吧,我想,可蕴慈走了,谁会做?”
我并不答他,只乖乖巧巧地坐着,人畜无害地眨巴着眼睛,笑容可掬地看着他。还摸了摸我的嘴角,很好,酒窝也露出来了。我这幅模样他们几个鲜少能抵挡。他深吸一口老气,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要我进那庖厨之地,洗手作羹汤?”
“不愧是师父,果然英明。”我脆生生道。
“我百万年来从未碰过锅瓢。”
“可师父不是想吃莲蓬豆腐嘛。”我继续保持我那一脸的人畜无害。
“我不想。”
“不,你想。”
“你为何不去找那几个当哥的当姐的,非要拉我这把老骨头下水?”我无可奈何地斜了他一眼,像是他问了个蠢问题:
“他们哪儿能跟师父比啊。”
“真不肯放过我?”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我还是继续保持我那一脸人畜无害,可我笑得太久,脸有点僵,得速战速决了。
“我相信师父。”我一脸激动地鼓励和崇拜,“师父也该好好给哥哥姐姐们做个榜样了,终日混吃等死终归不是个正途,也该干点正经事儿了。”
“所以,我就得下厨了?”
“那是自然,吃喝玩乐,吃可是排在第一,是顶要紧的事。”
“那为何你不自己动手?”
“我是小孩子。”我理所当然地说。
“三万岁了还小。”
“师父,您百万岁了。”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算彻底放弃挣扎了。我一个激动跳起来,总算能有口吃的了。谁料乐极生悲,我跳得太猛,小船一个晃悠,寒川“哗啦”一声落水了,那狗啃泥的落水姿势着实有失他惯常的风雅。我心道不好,这是要功亏一篑啊。他冒出水面撑着船舷,抹了一把脸,定定地看着我:
“我都这样了你还好意思要我下厨?”
我一个灵光闪现,扑通一下也跳了下去,撑着他的肩膀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今晚烧几个好菜吧。”说着我俩不约而同都笑了,一边笑一边扒拉掉身上的水草。
如此这般连哄带骗总算把寒川推进了厨房。他对着一屋子的锅碗瓢盆和各种食材打量了足有一刻钟,然后又看了倚门而立,天真无邪的我一眼,便认命地卷起袖子。看他这般模样我便知道,此事妥也,我饿不着了。
“别哭丧个脸嘛师父,凡事都有第一次,做不好也没人会怪你的,一回生二回熟,熟能生巧,巧夺天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喋喋不休地胡说八道,直到他让我滚,我滚得从善如流。
寒川果然是寒川,师父不愧是师父,当天晚上便摆出了一桌子菜,花花绿绿,卖相倒是不差。我冲树上大吼一声,“下来吧,今晚有饭了。”他们便纷纷跳下来,席间如饿狼扑食,大快朵颐,对寒川的手艺一通赞叹,他们比较虚伪,赞叹里颇有些吃人嘴短的味道。我则实诚多了,赞叹之余还提了几句中肯的意见:
“你这鱼不够入味,得再腌上一个时辰。”
“这黄花心不该凉拌,小炒更好吃。”
“迷魂疙瘩汤葱花搁太多,盖住了六月柿的酸味儿,还有这六月柿切得太大块,不易出味儿,你这刀工还得再练练。”
……
呶呶不休间只见寒川托着腮,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其他几个也定定地看着我,我被看得心里发毛,壮胆问道:“都这么看着我作甚?”
“看你脸皮到底有多厚。”慕弦离调侃。
“你个负心汉还好意思看我笑话,若不是蕴慈走了哪至于我就被一口吃的逼到这般境地了。你们夫妻同心,吃完饭你俩收拾厨房吧。”
这下轮到看慕弦离夫妇的笑话了,一桌人定定地看着他俩。栢东临羞得低下了头,慕弦离一伸胳膊用长袖挡住了他小夫君害羞的脸,圆场道:“收收收,我们定然收拾得干干净净。”
那顿饭蕴慈不在,可我们也吃得很开心。我总觉得这样蕴慈会有点伤心,所以我从未告诉过她。之后寒川便隔三差五地下厨,手艺在我的督促鼓励下也日渐进益,比之蕴慈也不遑多让了。尤其他还能做出几个味道不坏的点心,其中的一道茉莉山楂糖糕最得我心。
“我们去看看蕴慈吧,她不能老是在外面啊。”我跟寒川说,“总得让她也尝尝你的手艺啊。”在扶桑树巨大的荫蔽里,我百无聊赖地荡秋千,寒川一边喝茶一边拿了本《青丘婚恋野史》在看。听了我的话他放下手里的书,轻轻地笑了。
“你说得对。”说着便起身往厨房去了,我知道他这是要去做点心了,小跑着跟在他后面,他好像还在笑。或许是太阳晒的,我觉得他笑得很温暖。温暖得我脸都有些红了,当然,也可能是太阳晒的。
寒川拎着一盒点心,招了朵云,我费劲地爬了上去。是的,三万岁的我还不会驾云,事实上,我是七万岁才学会驾云的。平常出门打架鬼混全靠蹭别人的云或者坐骑,最不济,还可以招呼摆渡人。
我们就是在现今的姹紫嫣红找到了蕴慈,那时她已经离开旸谷三百年,三百年间她也定期唤三青鸟来报平安。这是自然,因为我们是寒川的孩子,是家人,不论去到哪里,打架鬼混也好,游山玩水也罢,甚至幽会情人,总有家里人知道。其实寒川并未这般要求过我们,可我们自然而然都这样做。我们都知道,天黑了是要回旸谷的,旸谷是家,家里有亲人,我们总是要回到亲人身边的。
那时候的姹紫嫣红只是一片荒芜,可那一望无际的荒芜在夕阳的笼罩里竟莫名有了几分凄绝的美丽。蕴慈在那一片荒草丛生里搭了间草房子,很小,小到只容得下她一个人。所以我们三个不得不在房顶上吃点心,蕴慈和寒川并排坐着,我则躺下来,嘴里叼了根干草。不得不说,蕴慈是极有品位的,别看四周杂草丛生,可房顶的景致真是好得没话说。天上是荒芜的夕阳,地面是荒芜的杂草,天地浩渺,被这两片荒芜裹挟着,自个儿也成了这荒芜的一部分,天地都属于自己一人。
“不曾想,师父您老人家还有这等手艺。这点心酸甜正好,不多一分甜,也不少一分酸,吃完齿颊间还有淡淡的茉莉香,这心思倒是难得。”蕴慈赞叹。
“欸……”寒川刚要叹气抱怨,被我一口打断:
“好吃吧,也亏了我不辞劳苦监督指导提出修改意见,师父才有了这项手艺。”
“你……”寒川刚要辩解,我又一口打断:
“不过师父的手艺也就马马虎虎过得去了,比起姐姐差远了”我坐起身来,趴在蕴慈的膝盖上,“跟我们回家吧,蕴慈姐姐,我想你了。”
“你是想念我的手艺吧。”她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你早些回家吧,我正好解脱。”寒川插嘴。
“师父……”我无可奈何拉长了声音,“看您说的,好像做个饭多委屈了你似的,多项手艺不是少说两句求人的话嘛,以后您想吃什么自己动手便是,哪像我还得巴巴地到处求人。”
“那你为何不自己动手,非得求人呢?”
“没办法呀,谁叫我的师父太能干又太疼我呢,求人有用我又何苦难为自己呢。”我厚脸皮地一本正经。
“得了便宜还卖乖。”寒川拍了一下我的头。
“当然,戏总要做足嘛,得了便宜不卖乖可算不上不敬业。”说完他俩都笑了。
“小六这祸害,真把我们个个都吃得死死的,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蕴慈笑骂。
“那姐姐是肯跟我们回家咯?”我趁火打劫。蕴慈闻言沉默了,摇摇头无奈地笑笑。
“姐姐,你还是放不下吗?那慕弦离有什么好啊。”我不明所以,“要不我帮你打他一顿吧。”
“你打得过他吗?”寒川泼我冷水,蕴慈在旁边笑。
“我打不过,你可以帮忙啊。”我理所当然。
“得,我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寒川懊悔。
“不然我也可以帮你好好整整他们,给慕弦离下巴豆,哦,你亲弟弟的也放,茶饭里也放,点心里也放,慕弦离喜欢的桂花酿里更是多多地放,还要天天放,让他们在茅厕里安家落户,帮你出这口恶气。”
“不用了,小六。”蕴慈拍拍我的脸,很温柔。其实,她是三个姐姐里最像姐姐的,一直温柔耐心。而更染则像一个慈祥严格,苦口婆心的母亲。至于剪殇,欸,一丘之貉,不提也罢。
“你放心,我会回家的,我总会放下的。等我的六月雪再开出花来,我便回家。”她这话我听过,是三青鸟传来的,说是她初来此地时见过一朵花,周围杂草丛生,一片凄凉寂寥,只有那一株花开得尤其清丽,却也孤单。不,应该是孤傲。可当晚那花就谢了,整朵花直直地坠落。蕴慈告诉自己,等它再开花时,她便回家。于是搭了这间草房子,一等三百年。六月雪,是她给那花起的名字。
“姐姐,你……”我还要再劝,这次轮到寒川打断我:
“小六,由得你姐姐吧,她心里有数。”寒川冲我摇摇头,蕴慈感动地冲寒川笑笑,笑得很苦,然后又冲我笑了,笑得却很温柔。
那天我跟寒川回去的时候一路愤愤,很是替蕴慈不平。我们走在那片荒原里,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世上不能用揍和下巴豆解决的事儿真是烦人,师父你说呢?”
“师父说小六你说得很对。”寒川把手放在我头上,笑得亲和。
七千年后,六月雪再度开花,蕴慈回了家。十天后,慕弦离和栢东临成亲,蕴慈将那花赠予他们,算作新婚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