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披着冰凉的夜幕,踏进了独栋的公馆。助手在电梯按键上输入密钥,于是铁门打开在了本不该存在的四楼半。
这里是安全屋。
特殊公职人员的秘密据点。
我们为数不多的可用藏身处之一。
电力系统运作着发出嗡嗡声,响着的电铃被按灭。宿舍的门扉轻启,鬼面的学生探头行礼。
本该是这样的——
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你……”
“别动。”
那人在看清我的身形后便径直走来,每一步踏下步伐都在加快。
最后他奔跑过来时,我整个人完全是懵的,只是下意识地后退。
然后是天旋地转,五脏六腑发出哀鸣。
等两具躯体完全静止,已经形成了我被扑倒在地,鬼面跨坐在我腰上的诡异体位。
“举起手。”
清脆的声音不带任何温度,只将命令平铺直叙。
我还是没有明白形势,迷惑地眨眨眼睛,直到黑洞洞的枪口容纳我的左眼眼球,夺去一半的视野。
“别让我说第二遍。”
这就玩真的吗?!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迫使我的大脑飞速转动,手上当然是照做。
可是,等等等等,这个声音……
我不至于认错吧。
那么。
所以。
但是。
不会吧,因为她可是……
心肺骤停,答案揭晓。
面具滑落到地,苏渃瞪视着我的另外一只眼睛,一字一句吐出压抑着别样感情的话语:
“你、是、谁——”
在视网膜上的面孔完全清晰之前,我的大脑已经宕机。
如果说空舟请来的援军是助手这件事已经给我带来了不小的冲击,那么苏渃的脸在此刻显现,更是在我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不会错的,开门前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所以,所以,幻想中枢分配的可靠执行官队友、官方进化者高嗣人看重的学生,是我认识三年的高中同学兼恋人未满的朋友?
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吧!
不不不,现在的问题不在这里。
如果上述一切属实,那么在苏渃的视角里,我的出现无疑属于死者苏生。
除我以外的其他执行官都是没有死过的,幻想中枢的扰动会被第一时间排除;
而我在与高嗣人和助手的交流里早已默认自己不是进化者,所以苏渃也基本不会优先脑补我隐瞒重生类进化能力的可能性;
那么她大概率会从另一个角度寻求解释——我不是真正的黎枳,只是“怪物”搞出来的鬼把戏。
亵渎死者,欺骗生者。
无法原谅。
我隐约察觉到了她此时情绪的来源。
我需要一个有力的证据,来证明“黎枳”的存活。
此刻我被苏渃控制,我的队友们和助手已经统统拔出武器,却不知道该指向哪里。
但苏渃没有向谁解释的意思,全部注意力只锁定我一个人。
请开始你的表演。
那表情好似在这么说。
“我是黎枳。”
我送出单薄无力的台词。
“很遗憾,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你糊弄不了的人,现在就在这里。
因为不管你用了何种方法窃取到了现在的面目,你都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想知道是什么吗?告诉你吧。
很简单——
黎枳,已经,不在了。”
“……”
“所以,别再用这张脸来加速自己的死亡了,可以吗?”有些日子未经打理的刘海遮住了苏渃的上半张脸,她咬牙如此说道。
但绝无眼泪滴下。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想,两人的见面不该是这个样子。
证明自己是自己,听起来有些滑稽。可就算是我,也拿不出一槌定音的证据。
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这是一条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才会滋生的奇思:
使我成为我的,是什么呢?
是自我认知吗,或者是他人印象的构筑?是过去的记忆,还是特定的人格?
认知可以塑形,印象可以欺骗,记忆可以覆写,人格可以伪造。
除去这些,还剩下什么?
归根结底,黎枳真的复活了吗?
我只是个替代品,只是神经信号构筑的愚蠢幻影,这种可能也是存在的。
“我将继承黎枳的一切”,当时我想,“我与他不分彼此。这全然是胡思乱想,杞人忧天。”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本来是没有多少价值的。
它对我的行动,没有指导意义。
可如果我无法继承“黎枳”这一身份呢?
——就像现在。
我的存在本身,就是有漏洞的。
死而复生是禁忌,打破阴阳之隔什么的,已经超出可以解释的范畴。
——就像现在。
我自己当然可以不在意这个漏洞,但它会影响到我在意的人,借此最终向我发起致命一击。
——就像现在。
我一定是病了。
没错,黎枳,你一定是病了。
由死而复生这件事,在敏感的心灵上撬开的心理疾病。
可我该怎么办?
这是光靠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我的病会在此发作,黎枳会自我崩解。然后,在我找回自己前,证明了我不是黎枳的苏渃就会把我杀掉。
本来会是这样的,我想。
但感受着少女极力压抑着战栗的身体,呼吸着这份温度,这份浓度,这份重量,我的思绪忽然穿透了重峦叠嶂的阴沉,抓住了另一片强烈无比的水汽。
你也在痛苦吧,苏渃?
说起来有些难为情,但在那个夜晚,我已经明白了你我彼此抱有的感情。
所以我不会不理解,见到了希望的复生,又怀抱着不安和拒信,竭尽全力去找出证据来扼杀那份希望的你,正在经受着怎样的痛苦。
大约不是我自作多情。
你一定在期待着吧?
期待着黎枳的归来,期待着面前的这具人形并非幻影,期待着有一个人能毫不留情地击破你的全部心理预设。
那么,请让我回应这份期待。
我注视少女。
目光迎上了。
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滋长。
它有时不需要说出口的话语来阐说,也用不着肢体的动作来确认,但它就在那里静静地搏动着。
不过可别问我那是什么。
懂的都懂……
世界在褪色,房间中再无声息,只有两颗跳动着的心在靠近。
嗯,触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