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云斌而言，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在官道上飞驰往京城，但却是他第一次带着三千名部下奔往京城，心境自然也就不太一样。
官道两旁还是那些百姓，只不过这回道上的尘土似乎飞扬的更多了些。
那些百姓眼中早就没有了先前时的慌乱和厌恶，看到这一群靖边军装扮的骑兵，他们脸上写着的更多是激动与快慰，年轻人大声叫着挥着手，老人则作着揖，似乎人们早已从心里接受了这只常胜军队，人们爱他，敬他，这是云斌乐于见到的。
首级早在三日前就已经运往京城，想必此事已经到了金陵城的西门。
“李虎，离金陵还有多远的路途？”
“云帅，前方一百五十里，便是京城了！”
“让弟兄们都抓紧些吧，今日阵仗可是够大了，无论如何不能误了时辰。”
“云帅，啥阵仗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驾！”
云斌一声呼哨，三千黒甲骑士再一次扬起漫天尘土，向远方的金陵城疾驰而去。
阔别一月的金陵城依然在那里，云斌不觉得这座城池又多么神圣多么宏伟，他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无比熟悉，好像自己已经在这里进进出出了五十多年。
他甩了甩头，带着部下放缓马速，勒马慢慢地向前方踏去。
城门处，礼部尚书申以明带着鸿胪寺，翰林院和礼部大小数百名官员在此等候多时，申以明一见到那浩浩荡荡的马队，便笑着上前几步，打开手中捧着的圣旨，高声道：“镇北大将军云斌，听候诏命！”
云斌从容翻身下马，右手抚胸，跪倒，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边悄悄看了申以明一眼。
老尚书只觉得好笑，又不得不努力保持一副镇定自若而又严肃庄重的神色，朗声道：“奉陛下盛誉，镇北将军，北境大都督云斌，骁勇敢战，深得朕心，大破室韦铁骑，斩首十余万，保我大梁北境安宁，实乃彪炳史册之不世功勋，朕拟，诸卿着办，封云斌正一品右都督，领骠骑大将军、武威侯，爵传三代，荫其长子锦衣卫从二品同知，次子从三品都指挥使，其妻正二品诰命，令赏黄金五千两，白银二万辆，绫罗绸缎一千匹，奴仆三百名，钦此！”
“陛下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数千名靖边军骑兵似乎与有荣焉，齐声高呼，引得周围围观的百姓也随之欢呼起来。
他们没有那么多心眼，也是真的为靖边军高兴，为大梁能有如此精兵强将高兴。
“伯父，接下来是个什么流程？”
“先回家，兄长要见你。”
“申相要见我？”
“嗯，然后准备准备，今晚陛下宫中设宴，二品以上官员都要携嫡子女和诰命进谏，你如今官面上是正一品右都督，又有爵位在身，本应该和那群武勋们一起，但陛下器重你，兄长又照顾你，你跟着申府的队伍即可，不要多想。”申以明快速说道，“到时候，再给你引见同船的人。”
云斌点了点头，只听申以明又高声道：“靖边军的将士们，陛下知晓尔等战功卓绝，辛苦异常，特遣御厨为尔等准备膳食美酒，至于诸位的封赏，另有诏命，想必已经送往北境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再次齐声高呼。在一片嘘寒问暖声中，云斌被申以明硬生生拖走，拽到了马车上，又被老尚书一把塞进车厢，只听申以明道：“鸿胪寺是齐王的人，你还是别和他们走太近了。”
云斌只觉得好笑，“那日齐王在殿上故意激我，是想给我一个在文武面前露脸的意思，可惜他自作聪明，真正拍板的人必然是陛下，无论臣下们如何辩驳，最后陛下都会让我去处理室韦人的麻烦，他这是自作多情了。”顿了顿，云斌继续道，“太子就不一样了，我原本担心太子和娘娘只是对我假意拉拢，想不到殿下真的能顺着我的意思为我造势，”他叹了口气，“还有那批黄金，要是没有这些黄灿灿的东西，这一仗，还真不好说。”
“你能看清楚最好。”申以明笑道。
“伯父，烦请您转告殿下，本帅欠他一个人情了。”云斌轻声道，“或许是我之前有什么偏见吧。”
“你的话我会带到，陛下知道我是太子的人，但你绝对不能让陛下知道你也是太子的人，”申以明严肃道，“陛下之所以重用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你不是出身于世家门阀，而是一介白身，只有这样的人，陛下才会信任。”
云斌点了点头，“我的信束伯父收到了吗？”
“收到了，”申以明叹道，“确实，从你深入草原开始，到放火烧了乐嘉城，弹劾你的奏章就没断过。”他顿了顿，“多数都是无理取闹，礼部和都察院还能应付的过来，让老夫担心的是，为什么兵部会有人弹劾你，老夫不懂军事，可是那奏疏写的，洋洋洒洒六千多言，引经据典似乎句句在理，这奏疏，无论如何也压不住的。”
“陛下看了？”
“若无意外，应当是看了的。”
“多谢伯父，我知道了。”
云斌结束了这次谈话，一时间，车厢内的气氛似乎有些压抑。
一路再也无话，幸好片刻之后，马车便辚辚驶到申府，云斌跳下马车，又转身扶着申以明下了马车，便陪着老尚书步入府门。
是呵，一切都没有变过。
“贤侄，北境凯旋归来一路劳苦，本来老夫是要拽着你喝上十大白的，奈何陛下夜宴群臣，不好推脱，我们明日再喝，哈哈！”申以鉴爽朗的笑声在云斌耳中不由得有些亲切。
申以鉴冲弟弟道：“把车驾准备好，再去看看母亲，我和云哥儿聊一会。”
申以明点了点头，申以鉴拉着云斌的手走入后堂，一边道：“申彤在翰林院有事告假了，瑶儿在沐浴更衣，”他看着云斌道，“等一下，你就站申彤的位置，随我进去就好了。”
云斌点了点头，突兀问道，“兵部为何弹劾于我？”
“这也正是我想和你说的。”申以鉴拉开椅子径直坐下，沉声道，“兵部尚书张朝新似乎很护着你，但这次事情，可见兵部也不是一言堂，更不是铁板一块，”他顿了顿，继续道，“弹劾你的人，叫甄涟，兵部武选司主事，五品官。”
“肥缺啊，武选司？”云斌满脸讥讽的笑意。
“你和他有过节？”
“至少我不知道。”
“那便好说了，”申以鉴轻松道，“此人是齐王麾下，齐王笼络武将便多是通过此人进行，毕竟这甄涟掌管武将提拔升迁，参将以下多多少少都要给他些薄面。”
“听二伯父说，此人弹章写得很有水平？”
“我让人抄了一份，你看看？”
云斌惊讶的接过一张折好的宣纸，展开，细细扫去，不由得嗤笑出声：“就这？”
“嗯？”
云斌兴致缺缺地把纸扔到桌子上，好笑道：“此人先说我轻敌冒进，又说我畏缩不前，这么说来，莫不是云某得了癔症不成，说我是李陵和李广利一流，也不先看看自己是个恁的样子。”
“无事就好，毕竟老夫不懂军事，只是担心会中伤于你。”
“多谢伯父。”
“嗯，去后堂洗漱一下，换身衣服，一个时辰之后咱们就得出发了，毕竟老夫是首辅，要早到的。”申以鉴笑道，“还得给你引见太夫人。”
“小子先下去了。”
“嗯，哦，我让申彤给你物色了一间宅院，你过几日随他去看看，若喜欢，便让他给你买下来便是。”
“诺。”
……
云斌躺在木质的浴桶中，任由热水于蒸腾的雾气环绕笼罩自己。
他在想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击退室韦人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难事，但他想不通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笼络突厥人。
也许是自己灵光一现吧。
云斌没有叫侍女，自己起身，到一旁长榻旁，换上了一身新衣。
流云底的犀牛皮短靴，墨色的金线长裤，一根白玉带，一块和田玉配，一只五色香囊，一件墨蓝色的长衬，一只在正中镶了一颗猫眼的金丝抹额，一件外罩的黑色貂皮大氅。
云斌摇了摇头，动手换上了这身华贵无比的衣装，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来到正堂，见到了正在喝茶的申以鉴。
“伯父！”
“嗯，”申以鉴扫视着云斌，轻轻点头，“你这身不错，瑶儿给你选的。”
云斌脸一红，“从北境匆匆而返，没来得及带什么礼物，伯父还请恕罪。”
“老夫倒是无所谓，瑶儿那边，你自己去解释。”申以明笑道，站起身，把茶盏放到一旁，笑道，“还有时间，我带你去见见老夫人。”
云斌应了一声，随申以鉴向后院走去，一路上见到的仆从丫鬟皆是恭敬行礼，在他们私下里的闲谈之中，这个年轻英武的北境大帅已经成了申府的大姑爷。
越接近后院，周边的花草也就越多、越名贵，白兰，月昙，都是些丽质清雅的花草，云斌心中暗想，这申府里竟然是如此素雅，虽显得奢华了些，但终与那些王侯之家不同。
“母亲，儿子带云哥儿来了！”申以鉴掀开门帘，带着云斌走进屋内，屋内似乎烧了地龙，比外面要暖和得多，正前方的榻上，正坐着一位七十岁许的老妇人，神态和颜悦色，虽是满头银发，却也能见当年风姿。
“嗯。”老夫人对申以鉴点了点头，冲云斌展演一笑，招了招手，道，“来，孩子，来奶奶这里坐。”
周围一种侍女皆捂嘴轻笑，云斌不暇思索地挪到老人身旁，在一个秀墩上坐下，没有说话。
“好，好！”老夫人摸着云斌的手笑着赞叹道，“若是这群丫鬟婆子不说，我还当真不知道这是北境叱咤风云的云帅，模样倒真是俊秀。”
“小子薄名，不劳老夫人挂念。”
“还是个知书达理的，”老夫人刚想继续说什么，只听帘外传来清脆的少女声音，“奶奶！”帘幕被刷的掀开，申瑶一蹦一跳地跑了进来，看到云斌正坐在祖母身边，连忙止住步子，羞道：“奴，见过云帅……”
“还有你爹。”
“见过爹爹……”
“礼服都穿好了，便别胡闹了。”老夫人笑道，“来，坐过来。”
申瑶挪着步子，在云斌身边的秀墩上坐下，却见老夫人将二人的手握在一起，放在一起膝上，“好，好！都是好孩子！”
二人都羞红了脸，申以鉴尴尬道：“你二人便去正堂吧，老夫陪老夫人旭旭话。”
二人连忙起身，一齐行礼，退了出去。
云斌退出房门，长舒一口气，只见身旁申瑶脸上似有泪痕，连忙道，“你这是怎么了。”
申瑶眼里有泪光闪动，“人皆说，将军在北境深入草原，历尽生死，奴只担心，不能复见将军……”
云斌叹了口气，“大哥再也不去草原了，”看着申瑶转忧为喜的脸，又道，“草原上什么也没有，大哥吃了十几天肉干，满眼除了翠绿还是翠绿，比战场厮杀还要难熬。”
申瑶噗嗤一笑，“天下有多少人一辈子食不上肉，将军还在这里抱怨。”
云斌也笑了，拉起申瑶的手，往正堂走去，一边把怀里的一个物什塞到申瑶手里，笑道：“做大哥的不好，没给你带回来什么好东西，这个给你，算作补偿吧。”
申瑶伸出手一看，竟是一只玉镯子，不由得笑道：“金陵城里多少官宦子弟给奴送过这样的镯子，奴都没收。”嘴上这么说，手却将这玉镯藏进了衣襟之中。
云斌不由得好笑道：“不是不喜欢吗？”
“将军送的，奴都喜欢……”
云斌叹了口气，“我会和伯父说的，我这次回京，本也就是为此。”他抬头看了看即将黑沉的天空，“北境恐怕再难有战事，我也能清闲一些。”他又将目光紧紧放在申瑶脸上，握着申瑶的手道，“瑶儿，我定会娶你，真的，这十几年来，你是第一个让我感受到亲情尚在的人，你我最初素不相识，你却对我一片真心，我云斌，自然不能负你，只是……”
“云大哥，我不急的，我可以等，我为你亲捧祝捷酒，等了你一个月，我还可以等，一年，两年，十年，我都可以等，只希望，云大哥能不忘了瑶儿……”
云斌眼中竟闪过泪光，紧紧抱住申瑶，良久，才放开，拉着申瑶的手道：“咱们，去正堂吧，二伯父也该等急了。”
……
申府的马车辚辚驶出街巷口，往皇宫的方向驶去，夜宴设在乾承殿，本就取得是吉祥顺意的名字，在此夜宴，只有重大的庆祝才可以，平日的皇帝家宴或宴请臣子是不能在这里进行的，唯有重大的庆典，乾承殿才会被使用，而且宴会的规格在梁朝礼制中规格是最高的，后宫妃嫔除了皇后以外皆只能在右偏殿用饭，皇帝，皇后与朝中所有正二品以上官员及其诰命才能在正殿落座，对于大臣们的子嗣管理则更加严格，未满二十五岁的嫡子女要在左偏殿用饭，由太子招待，只有满二十五岁的嫡子女才能在正殿下首落座。
云斌是个特殊的存在，他今年二十一岁，官居正一品，但按礼制，他年岁未满不能在正殿宴饮，惠宗亦觉得一个年轻人和一群老头子在一起只会倍感无聊，便让他去偏殿同太子一道宴饮。
在大殿外，车马尚稀，申府一行人下了马车，逐级拾阶而上。
萧喜在殿门外特意迎候申府一行，好一番唏嘘恭维后，众人才进了大殿之内。
“好了，”申以鉴道，“你们小辈去偏殿吧，这里留给我们这些老头子就好。”
云斌躬身一礼，和申瑶二人并肩步入偏殿。
“老夫人说，”申以鉴看着母亲去了后妃所在的偏殿，悄悄道，“好几家有待字闺中的，都盯着云哥儿呢，母亲让咱们下手快些。”
申以明无可奈何，“那也得问过云斌这小子的意思。”
“不用问，”申以鉴道，“过几日便准备他和瑶儿的婚礼，我看他也是真心有情义的，这么做，对瑶儿也没有损失，”他顿了顿，哼了一声，“我到时候看他能躲到哪里去！”
……
左偏殿中，已有编钟声响，云斌和申瑶站在殿门处，看着殿内一排排整齐座位和无数穿梭其间的太监宫女不由得目瞪口呆。
“云大哥，我们的位次在哪？”
“云帅和申小姐的位次，自然在本王旁边。”
“见过太子殿下。”申瑶听到太子的声音，急忙行礼。
云斌只是点了点头，太子先对着申瑶躬身一礼，引着申瑶在右首第二个座位落座。
梁朝礼制，以右为尊，宴会中的右侧席位，多是给身份显赫或主人挚友准备的。
“第一个是你的。”太子指着右首第一个位子笑道。
“多谢殿下，殿下有什么想说的，不妨明言。”
二人落座，太子笑道：“哪有什么想说的，云帅此次在北境立下不世之功勋，天下人无不敬仰，本王可是羡慕的紧呢？”
云斌笑了，摇了摇头，“我堂堂一品右都督骠骑大将军，还得来左偏殿坐。”
“哈哈哈，云帅可真是幽默诙谐。”太子笑道，“这是父皇决定的，何况孤以为，云帅来这偏殿，便更能认识我麾下的青年才俊，岂不乐哉？”太子顿了顿，神秘笑道，“可是有几家的小姐敬仰云帅的紧呢，云帅那阙北风谣，竟也能传到闺阁之中，当真是文武双全风流倜傥了。”
云斌闻言，看了身旁的申瑶一眼，笑着握住她的手，轻声道：“那她们要失望了。”
“哦，原来如此。”太子恍然大悟一般笑道，“四下无人，孤便先恭喜云帅了？”他笑着说道，双手还抱拳躬了一躬，又道，“还有申小姐，云帅此等神仙人物，申小姐当真是好福气，连孤都羡慕的紧了。”
申瑶俏脸微红，轻声道：“殿下谬赞。”悄悄把手从云斌手中抽了出来，低头轻笑。
片刻后，几声钟磬响起，太子换上了一副肃穆神色，拉起云斌道：“云哥儿，申小姐，陛下应该到了，按礼法，群臣也该此时入内，咱们也该去拜见陛下了。”
云斌点了点头，扶起申瑶，轻声道：“也该去见一见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