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在折腾了一整夜后,终于平静了下来。天也朦朦地亮了,船舰上的汽鸣声呜呜地回荡着,少女悄悄地走到甲板上,收拾着昨夜狂欢的残局。
将木桶里的凉水倒进锅里,云雀往火炉间放了柴火,伸出手轻轻推着一旁的风箱。
她近来有些莫名的烦恼,经过昨夜那位放浪不羁的游侠点破,一时间就如同咬破了一颗酸葡萄似的,在心间一下子催化荡漾开来。说起来,这类有些异样的难以启齿少女情思,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这些,即便是教导,也大约只是作为一种警示的故事。过去的那些修道院的姐姐阿姨们,总是把这些说得好像是天上掉下来一般……女孩子们总是要像防着大灰狼一样防着男孩子们,然后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突然有一日,童话里的王子翩翩而至,与自己一拍即合……可是,这又如何可能呢?
至于喜不喜欢。她……当然是喜欢夏尔的,可是这样的喜欢与过去喜欢柯丽雅公主和那条已经过世的叫作珍妮的狗有什么不同,她也没有办法彻底分清。因为教育的缘故,这个世界上的女孩儿在某些地方显得十分早熟,但在另一些地方却远远不如夏尔所在的世界里那些小姑娘们懂得更多。她用小手托着下巴,望着刚刚探出脑袋的早晨的太阳。
可昨夜,在她听到拉莫那个老人说要将孙女嫁给夏尔时……那是实实在在地生气了,尽管自己也不知道那生气的来由是什么。那种微妙幽深的情绪非常细碎,难以清晰明了地传达给别人,但她的确感到了一种愤懑、一种不满,一种自己也无法描述的烦躁感。
凭什么呢……明明是我先来的……这样像小孩子般的心思让她在生气之余又不禁哑然失笑。
少女抿着柔柔嫩嫩的嘴唇,眼睛笑起来就是一弯月牙。
…………
脑壳疼。
这是夏尔醒来的最初体验到的感觉。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被子倒是整整齐齐地盖在身上,睁开眼环顾了一下,身旁还有一杯带着余温的热水。
昨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记忆不甚清晰,但是情绪传来的一些反馈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
云雀穿着素白色的裙子走了进来,身姿婥丽,眼睛亮晶晶地,伸手指了指床头的水杯。
“我帮你倒的热水,喝一点吧。”
“哦,谢谢。”夏尔端起水杯,轻轻抿了几口。
“煎饼果子是什么?”云雀眨了眨眼,可爱的眼睫毛颤动着。
“煎饼果子啊……”夏尔下意识接过话茬,放下水杯,稍稍顿了顿才晃过神来,有些诧异地问道:“你说……煎饼果子?”
“昨夜你很大声地喊着‘我想吃煎饼果子……’呢。”
“然后呢?”
“然后哭得很厉害……”
“怎么可能呢……”
夏尔的脸有些发热,自己怎么会在在女孩子面前哭鼻子?实在是太令人沮丧了。
“是真的呀……你还说想家,想学校,想偷看林雨婷的日子……呃,林雨婷是谁?”
说到这里,云雀顿了顿,表情认真地看着他。
“……我也不知道。梦里讲的,谁知道啊。”夏尔赶紧岔开话题:“昨晚我还做了什么啊?”
“你唱了歌。”
“唱、唱歌?”夏尔指着自己的破锣嗓子,不可置信道。
“虽然听不懂你唱的是什么。”云雀微笑着说:“而且也不好听,没有一个音在调上……”
“不过,我很喜欢听。”
说完,她哼哼唧唧地就唱了起来。
“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如果曾经往事,你已不再留恋,就让它随风飘远……”
“……”
觉得大失颜面的夏尔灰溜溜地逃出了房间,顺手拿起自己放在门外的木刀走到了船尾。身后的云雀轻轻笑了起来。
先前用干草和木头做了一个用以劈砍训练的靶子,但实际上自己并没有真正用上多少次。习武和学习所有技艺一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一开始的热度之外,恒心毅力、不断地否定自我,才是进步的核心。对夏尔而言,习武这件事带给他最大的收获是,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为之奋斗的方向。
拜伦并没有像学校里的很多老师那样给他灌输什么价值观一类的东西,但自己同他生活在一条船上时,事实上每一日都注视着这位游侠的一言一行,影响可以说是潜移默化。一开始,自己虽然嘴上敬佩,但是对这种‘行侠仗义’的行为,多少是有些不以为然的……他所接受的教育,对这类不遵守法律、肆意行事的人士是绝不颂扬的。然而,他在拜伦的身上所找到的,恰恰是一种自己从年幼时起便憧憬着的,却不知其为何物的一种力量。
那是一种因为在坚守着什么而产生的力量。诚然,身为现代人,总有这些‘古代人’所没有的眼界和看法,但方才提到的那种力量,正是绝大多数现代人所不具有的东西。这并非是说夏尔想要效仿他的师父去做一个侠客。来到这个世界后,一切都发生得如同朝露闪电一样迅速,夏尔还来不及调整自己在异界生活下去的心情,就被卷入这样那样的事情,但是自己要做些什么、为什么要去做……他依然还是心下一片茫然的。以前没人教过自己这些,现在也还是没人教,但他在拜伦身上……亲眼看到了。
悠扬的小调传来,原来是拜伦靠在舱边吹奏着短笛。那声音有些像是苏格兰风笛,但相较于后者的尖锐,它显得更为低沉一些。
乐曲非常动听,就像一泓清泉流经人的心中,但其中蕴含的一股如泣如诉的情感,不禁让站在身后静静聆听着的夏尔一时间五味杂陈。
没想到自己的这位师父吹笛子也是这样具有强烈的感染力。
这时行驶到亚苏拉海,也就是说,快接近南北交界了。这意味着到了夜晚,他们将会看到蓝黄双月共同高悬于夜空。
笛音绵绵不绝,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样悦耳的声音,仿佛像流沙被风吹散一般悄悄地寂止了。
一片静谧。
过了很久,夏尔开口问道:
“这是……思乡曲?”
拜伦放下笛子,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着他的眼睛,反问道:“你从中听到了思乡的味道?”
“我不怎么懂音乐,只是瞎说的,大概是触景生情吧。”
“这首曲子的原意,确实讲的是思念……不过,具体而言,是一位姑娘在思念他的恋人。”
“是这位姑娘写的曲子吗?”
“是她的恋人所作。”拜伦摇了摇头。
“她……和老师有关?”夏尔轻声问道。
拜伦没有回答他的话,转过身,走到了船边,眺望着空旷的远景。海面在太阳下波光粼粼。
“过去,有一个出身平民的孩子,他小时候的梦想……就如同书里写的那样,想要成为正义的伙伴。要知道,南方已经不再是那个以神为正的神权时代。以人的尺度而言,正义这个概念非常模糊,不过,它在帝国却有着很明确的含义,那就是秩序。维护秩序,就是正义。因此,从孩童成长为一位少年后,他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帝国的治安官。”
“少年……努力地练习剑技、学习法典,经过了层层考核和筛选,他终于如愿以偿了。考上治安系统后,他被政事厅安排到了铳士队,那是一个协助治安机构处理各类事务的地方。一切都很好,但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铳士队所接到的大部分任务,往往都是去处理偏远村庄里的邪徒。他并没有多想,不论如何,他小时候的梦想……得到了实现。”
“他比别人更加卖力地为帝国工作,直到有一天,他成为了铳士队的队长。他获得了一切……尊敬、财富、名誉,令他最为洋洋得意的是,自己伸张正义的理念得到了实践。在此之外,他还结识了他的人生导师——那位被人称为‘公正的化身的’帝国第一巡查官索斯鲁科。对他而言,那是一段金色的青年时代……”
尽管似乎只是娓娓道来地讲述一个故事,夏尔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种萧索,一种置身事外却又身处其间的感觉。
“……那是他记忆里最清晰的一个雷雨天,闪电在头顶上不断轰鸣,暴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大地上。他带着铳士队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据说,穷凶极恶的邪徒,又将帝国的一座村庄变成了他们的据点。这只是一次寻常的任务罢了……他这样想。”
“政事厅的任务指示,是要迅速地消灭敌人,不能给敌人任何逃跑的间隙。这对他而言尤其擅长。他指挥铳士队包围了村庄,在火焰箭的齐射下,村庄很快就被大火吞噬了。那些从大火中逃窜出来的人……才刚刚逃出火海,就被火铳射杀了。”
“这时候,他听到了一阵悠扬的笛声,那笛声如此动听,使得本来准备开枪的他暂时停下了魔鬼的步伐。吹笛的是个长着雀斑的清秀姑娘,脸上挂着恬静的笑容。
‘好听吗?’吹完了这首曲子,她望着他:‘是他写的曲子。我们马上要结婚了。帝国……不愿意祝福我们吗?’
接着,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驱使了似的,他一枪打爆了她的脑袋。”
“女子死前的神情映在他的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也许是因为她吹奏的那首曲子实在是过于动听,他被曲中洋溢着的、那样饱满的情绪触动了。但是,他们是罪有应得,自己不应该同情一对犯下帝国重罪的情侣。”
“又过了很久,久到他忘记了很多事。右相的骑士忽然要与他‘交心’。所谓‘交心’,就是正式地被当作右相派系的‘自己人’。他知道自己统领的铳士队隶属右相的势力,但不喜政争的他历来与之保持着距离。这次,右相为了进一步得到他的效忠,他将会被信任,被告知一些‘内幕’。随着骑士走入右相的档案室后,他打开那些卷宗,认真地翻看着。紧接着,愤怒便使他全身上下都颤栗了起来。”
“伪造的,全tm是伪造的!没有一座村庄是邪徒!铳士队执行的所有任务,都是右相和银行家们为了合法地收回土地所进行的诬陷,整个铳士队……充当的只是他们的打手,他们杀死的都是普普通通的平民!”
“仿佛时间过去了很久,接着,他平静地走到那个骑士面前,然后扭断了他的脖子。”
“他杀了档案室的所有人,在左右支绌下逃了出去。他成为了帝国的通缉犯。他最亲近的导师,成了他最大的敌人。”
“此外,他还知道了一件事:他自己再也不能自诩正义了。”
“那个幻想着秩序……憧憬正义的孩子……破碎了!”
在整个讲述过程中,夏尔一直静静地听着,站在原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黯然,有愤怒,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亮晶晶的东西。
“师父……他是心里有火,眼里有光啊。”
拜伦站在船头上,眼睛似乎在眺望着远方,似乎变了许多,又似乎……还是当年那个追逐正义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