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时常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思考自己近乎惨淡的人生。这一次收到父母从重洋之外寄来的信件时,他已经失去了往常的期待感。对于自己来说,这样的转变究竟是何时发生的?
将扎着精致蝴蝶结的礼物盒拆开,是一本英文精装版的《荷马史诗》。看来自己兴致高雅的父母完全不了解自己的爱好,他们只是想象了一个他们心中的理想的孩子。
已经打算自己一个人活下去了。
可生活是如此漫无目的。
定居在澳大利亚的父母会定期寄来足够生活的一笔钱。但在迄今为止的印象中,从未有人教导过自己生活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对大多数人来说似乎是一件理所当然之事。
尼采说悲剧的诞生是源于日神和酒神这两种人类的拯救性的艺术冲动。梦即是日常生活中的日神状态。人类由于驱向幻觉之迫力,在想象中造就完美的外观,以逃离人世悲剧的无尽苦痛。可在希腊酒神祭上,人们狂欢滥饮,放纵肉体与情绪,复归本能性的癫狂。
有时候夏尔会这样想,所谓的“失去希望”或许就是指人类终于不再以日神的梦境来逃避悲剧的现实。那么从酒神中可以救赎吗?
“喂,夏尔,你没事吧,自己在那儿发什么呆?”死党伸手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心烦意乱。
“去去,别烦我,我在看书呢。”
“小黄书?”
“滚。”夏尔没有说自己看的是哲学书,因为他知道这鸟人会把“哲学”直接联想到比利海林顿那里去。
但死党并没有走开,而是接着说道:“夏尔,这次野营合宿,你也会去吧?”
夏尔放下手中那本《悲剧的诞生》,认真看着他:“我当然会去。如果没有我的话,我赌一包辣条,你们连山腰都上不去。”
………………
云雀(1),是一个被给予的“神名”。她知道自己是作为这个国家的巫女被养大的。
但准确地说,她也许应该被称之为“祭品”。因为巫女(2)在雪国(3)这个北境王国的唯一指定用途就是作为祭品被送入巨龙的腹中。
与四周的非人类种族共处于一座岛屿内的雪国人民对不久前的惨烈战争依然心有余悸。在所有非人中最令人类胆寒的族群就是龙族(4),人类即使使用他们所能锻造的最坚硬的利刃也无法刺穿它们的鳞片。可是这个危险的种族,突然在某一日,消失于整片大陆之上,只有雪国王城之外的赫里亚山脉中还存留有巨龙的传说。
传说它每隔十五年就要吞食一位被圣殿的灵所净化过的纯洁少女。大家并不清楚赫里亚山脚下的洞穴中是否真的藏有一条摧枯拉朽的巨龙,但每当有冒险者的足迹踏足那里时,就会在不久之后传来殒命的噩耗。人民默许了传统的向巨龙献出巫女的习俗,王室甚至把这项拣选巫女的工作交给了代表神明的修道院(5)。他们给这一献身取了一个优美的名字,“雪之献祭”。
云雀并非是一个从婴儿时期便被送进修道院培养的巫女。没有人知道她是五岁被送入修道院之前的经历,一个猎户的女儿留着圣洁的血是不被人民所接受的。
她的低微身份使她本不具有成为巫女的资格。
关于五岁之前的人生,云雀偶尔还能想起那件温暖的羊皮大衣。那时候,父亲走在雪地里,举着猎弓,聚精会神地追寻着猎物的踪迹。而她则努力地跟在身后,抓住父亲的衣服,将小脑袋埋在身前温暖的羊皮上。
“亲爱的小琳达,小脸蛋应该是冻坏了吧?”
这句话依然时时回荡在自己的心中,但父亲的声音和样貌,却逐渐消失在了自己的回忆中。
………………
“爸、妈,礼物我已经收到了,你们在澳洲过得还好吗?最近,我又打算去登山旅行了。虽然不知道你们是否关心这一点,但这才是我最大的爱好啊。和朋友在一起挑战和拼搏的感觉总是让人无比兴奋。有一天你们会和我一起去登山吗?我还有机会和你们搭起帐篷,架起篝火,在漫天的星光下野炊吗?”
写到这里,夏尔的笔稍稍停顿。
准备离家时装在登山背包中的不仅仅是穿着和雨具,还有一个旧的金制小打火机,一把尖头锋利的折叠刀。刀是用来剥皮的(虽然不知道是否能遇到野生动物),往手心里一放沉甸甸的,刀身有十二厘米长,大概是一把进口的纪念品。营帐、餐具和睡袋也是必备物品,另外,还拿了抽屉里的一个袖珍强光手电筒。
此外还拿了父母和自己的合影。三个人不知坐在哪里的海岸上,一起开心地笑着。是谁在哪里照了那张照片呢?一切都是个谜。但他每次旅游都会带着他们一起。
最后,夏尔这样写道:
“我不知道自己前途如何,但我期望自己将成为最顽强的十八岁少年。”
………………
北地纪年1468年,是‘雪之献祭’的日子。
温莎女士告诉她,她的牺牲会拯救整个雪国。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的内心想必不会有任何悲伤。可是,她也从未感受到圣典(6)中所说的“崇高的情感”。果然她不管穿上什么服饰,都仅仅是一个猎户的女儿吗?
她并没有流下多余的眼泪,因为尊敬着她的雪国人民不会需要眼泪。
她看着侍女为她精心穿戴上洁白的巫女服。她安静地走上雪橇车。她看到雪花从天空中安静地洒在大地上。
这正是我们所生活着的美丽的世界。
教会的祭司诵着圣典中关于“献祭”的篇章,讲述着牺牲的要义。那是多年以前她就背的滚瓜烂熟的教言,无非是许诺神国的福祉之类。可是神国的福祉,能消弭现实的悲哀吗?
成千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她已然分辨不出其中有多少崇敬、多少轻蔑、多少憎恶,又有多少怜悯。
洞穴的阴暗潮湿与雪国银装素裹的美丽世界形成了鲜明对比,又有谁能料到在这样的美丽世界中,蕴藏着这样阴暗潮湿的地穴呢?
云雀踏在雪地上的脚步很轻。与身后祭司的诵经声和民众的呼喊声渐行渐远,云雀眼前的光明也越来越稀有。
一阵寒风袭来,令她穿着略显单薄的巫女服的身体颤栗抖动着。因为自小进入被火焰石所加护的修道院,云雀似乎从没有体验过刺骨的寒冷。
不,应当还是体验过的。在五岁以前,自己依然是个猎户的女儿时,在陪同父亲外出打猎时,这样的寒冷时时会拍打在自己身上。
她只是对这些家家户户的平民都会经历的人间烟火久违了。
在黑暗中,她从怀中掏出了柯丽雅公主送给她的‘许愿水晶’(6)。这是一种雪国常见的家长用来哄孩子的道具。当孩子因为体验到人世间的悲痛和绝望而哭泣不止时,他们就这样对孩子说:“宝贝,在这块发光的水晶前许愿吧。一切悲戚都会消失,一切真诚的愿望都会被满足。”
可也只有小孩子会被这样的传说慰藉心灵。
云雀举着水晶,仅仅是作为光源在使用着。‘许愿水晶’内贮藏的魔力使它迸发出一种梦幻般奇异的幽蓝。黑暗的洞穴在幽蓝光芒的照射下,显得格外阴森。洞内乱石嶙峋,曲曲折折,种种奇怪形状的钟乳石滴着水,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
圣典上那样说:“神不会给予人超过其承受限度的考验。”但若是处在绝境中,圣典又如何说呢?
云雀的脸颊湿润了。已经决定不再哭泣的她禁不住漱漱地流下了眼泪。
明明已经约定好再也不哭了。
“对不起,公主殿下……”
可即使是在无人见到的洞穴中,她的哭泣也是压抑的。她无声的低泣,是因为她的喉咙和身体已经被教育得像一位真正的巫女那样,她再也无法像一位普通的女孩那样放纵自己的情感。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时而是和自己在院中笑闹着的柯丽雅公主、时而是板着脸严厉教导自己的温莎女士,时而是父亲走在雪地中的魁梧健硕的身躯。
说来是十分惭愧的事。在这样孤独而又无助的境地中,相比于修道院中一直灌输给自己的‘向神明祈祷’,云雀居然更愿意相信民间哄孩子的‘向水晶许愿’。
也许这是身处黑暗中的人对于光源的本能依赖和浪漫幻想。
她凝视着水晶,幽蓝的光将她美丽的容颜照映得更加明艳动人,她就像风中的芦苇一样娇嫩柔弱。
——这个时候,我才发觉自己有很多想要完成的事。我还没有看到柯丽雅公主实现她远大理想的那一天,我还没有经历过婚姻,也没有成为过一个母亲,甚至还没有体验过恋爱的感觉……
真不甘心。
……………………
登山时的夏尔总是展现出超乎往常的自信神采。在身边的伙伴都已经累到气喘吁吁的时候,他的脚步便会停下来,转身看着他们龇牙咧嘴地笑起来。
“让你们平时多出来活动活动,总是这样死宅,身体机能就会衰退。”夏尔拍着死党的肩膀说道:“所以说生命还是在于运动……”
“好了师傅,别念了别念了……”死党赶紧打断他的话:“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你还要说教。你这种人啊,我看一辈子都找不到女朋友。”
夏尔不以为意地笑道:“人生活着的目的如果只剩下求偶,那不是很可悲吗?”
死党摆摆手:“那我还是宁愿可悲地活着,荷尔蒙可是人类发展的动力,人生的重大课题就交给你们这些和尚去思索吧。”
说笑间,他们已经登上了山顶。
“你看,其实也没有多困难。”夏尔坐在一块石头上稍作歇息:“我们可以在这里搭帐篷住上一夜。夜晚的星空会让你感叹自己为何生在这样雄壮的宇宙间的。康德说,令他心灵感到由衷震撼的只有两样事物,一样是内心的崇高道德,一样是天上的灿烂星空。”
死党回应道:“令我感到心灵由衷震撼的,一样是林雨婷的脸蛋,一样是林雨婷的大腿。”
夏尔点了点头:“没错,这两样也让我震撼。”
夏尔背着登山包走到悬崖峭壁边,低头向山下望去,依然感觉到一股恐惧感涌了上来。
死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一直疑惑一件事。你们这些身经百战的登山爱好者,难道能够克服恐高吗?”
“不,一样恐高。”夏尔摇了摇头:“但对于未知的兴奋往往可以战胜恐惧,即使内心充满了恐惧,也敢于前行。”
……………………
云雀借着许愿水晶的光亮读着自己从小就带在身边的一本童话集。
她读到了这一章:
“我们所称之为勇者的人,往往拥有驱散绝望的力量。莱纳正是这样的勇者。传说中他穿越深渊的洞穴,击败冥界之主,拯救了公主。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故事——我的爷爷是这样告诉我的,而我也这样告诉你。”
她接着读了下去:
“莱纳出生在一个平凡的村子里,他天生力大无穷,能够举起村里最巨大的斧子。有一天晚上,在睡梦中,他听到了来自深渊的公主的召唤:‘我的勇士,救救我吧!我将是你未来的妻子。’他醒来之后,将梦中的情景告诉了村里的智者。智者告诉他,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自己的未来。莱纳思考了一个晚上,决定踏上冒险之旅。”
云雀闭上眼睛,仿佛置身那样美丽梦幻的童话世界中。在那里,有着纯粹的勇者和一心一意的公主。
不是公主的自己,即使是再怎么召唤,也没有人会来吧?
她没有注意到,身旁的‘许愿水晶’,在它的正中心处,正闪烁着诡秘的彩色光辉。
在大陆另一边,遥远的西部地区,格罗迪亚的珀伊曼德热斯(7)——大陆最高的建筑,代表着人类智慧之珠的知识之塔,也随之闪烁起灿若星辰的光芒。
注1:(云雀)一只传说时代的神鸟的名字。只有出身修道院的神职人员才有资格使用这样的神名。
注2:(巫女)原本是北国的始祖教派教义中并不存在的一个词汇。为了与赫里亚山脉深处的巨龙和平共处于北境,教会与王国在多年前设计出‘雪之献祭’,进而增设这一职位。
注3:(雪国)因被冰雪覆盖而得名。由于这世界上大部分的非人类种族都集中于北境,恶劣的生存环境使他们在政治上相比大陆上其他的人类国家显得过于封闭保守。
注4:(龙族)曾经的大陆统治者,站在力量与魔法顶端的物种。不知什么原因,它们忽然间从大陆上销声匿迹,只有地底和洞穴中还时常会有零星的踪影。但即使是落单在洞穴里的巨龙,也很少有人类和其他种族敢于招惹它们。
注5:(修道院)雪国的独特教权机构。修道院内的神官们过着禁欲的生活,他们用神术来影响人民,以加固王国的统治。
注6:(圣典)记载了始祖布弥尔带领雪国先民走出荒原并在北境定居的事迹的一部宗教经典。其中部分关于史诗和历史的记载与南部泰坦教派《创世法典》相重合,而另一部分则有所出入。
注7:(珀伊曼德热斯)又名权御之塔、知识之塔。处于西部地区的小国格罗迪亚。塔内的智者代表的是大陆最尖端的追求至高知识的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