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费叶不久,我收到了奶奶的来信,内容大致是:过去她说我的父母在我年幼时双亡是骗我的,现在看到我流落在费叶这个地方实在不忍心,就说出实情看能否有一线转机。她说70年代初,中日建交时,我的父母正好下放在费叶这个地方改造。那时一个代表团出访日本,需要两名有水平的翻译兼特别助理,因而我父母被召回了城里,当时我在母体里已有八个月了。为了能够出国,我母亲做了引产,但胎儿引出后哭声和呼吸竟然都能基本维持,医生说不能保留,我奶奶强行把胎儿抢了回来,这个胎儿长成后就是现在的我。我的父母出国后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公安部门定他们为叛国投敌犯。我的户口由于没有父母而无法登记,公安部门就以信函的方式将户口登记在了费叶,信中还说我的父母最近探亲回来了,并且有把我带出国的愿望。
看完信后我一天一夜躺在床上没有起来,泪水打湿了两块手帕,我提笔在其中的一块上写下了几个字:“我没有父母”,然后装进了一个空白信封。第二天起床递信时,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好像自己带上了一只变色眼镜似的,再看眼前的世界总感觉有一层又暗又黄的色彩,无论如何再不能与脑海中留下的以前的世界相统一了,总觉得与眼前的世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陌生感。我去医院,医生说这是眼病中的一种少有的视觉错位症状,是由精神状态不好引起的,慢慢休养才能康复。
其实除了写在手帕上的那句话以外,我还想有一些具体的说明:第一,不要企图为自己洗刷罪名,投敌叛国事实铁证如山,我作为当事人将不提供对他们有利的证词。第二,希望尽快离开中国,并且今后万勿来访,否则我作为知情者,将建议政府逮捕或驱逐或监视居住。第三,今后请不要再提起历史,因为它会给我带来罪人逃之夭夭,无辜者代为受过的恶劣感觉。不幸的是,收信人是我奶奶。她是一位中间人,我可以没有父母,但我不能剥夺我奶奶重叙母子之情的权力。我不想过于伤她的心.我只好一忍再忍才没把这些话添加在信封里。信封里只有一句哈姆雷特式的独白:我觉得,我应该早出生50年,让我在暴风骤雨里呐喊,要么让我晚出生50年,让我在生产力发展后产生的高度文明里歌唱。
遗憾的是我现在只能生活在孤独里,确切地说是带着一种悲愤感生活在孤独里。可后来让我吃惊的是,我来费叶没多少时间后,竟然不自觉地适应了这种孤独的生活。有位名人说:诗人们的内心都是孤独的,孤独的内心常常能爆发出排山倒海的诗句。我现在对这位名人的观点也产生了共鸣。
几年后,我把这些孤独的岁月里吟出的诗句,集结成了一本集子,取名为《孤独的快感》。当然,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