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伸出手去撕下墙上的一页挂历。
他揉着眼睛在心里嘀咕着:“今天是96年6月7号,那明天不就是X统的三十周年表彰大会吗?”这样想着走到垃圾筐边,把那团纸丢了进去……
“废物!我是叫你把那边那堆扔了,谁叫你把周……把我的稿子扔了!”矿长一边骂他的秘书,一边把手伸进垃圾筐里掏他的讲稿……
“对不起,刚刚是音响出了一点问题。”主持人略一躬身,加大了分贝。“下面,有请我们X统矿业集团茳偃矿矿长谭俊光先生……”
云和雨这是最后一次作为优秀少先队员代表去给叔叔阿姨们颁奖了……
台上的谭俊光清了清嗓子开讲了——确切地说是开念了,他好歹从垃圾筐里翻出了秘书为他写的稿子:“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看看一个半钟头过去,台上的谭俊光口沫横飞,台下却已是鼾声雷动……
云和雨跟其他十来个来自不同班级的少先队员坐在一起,静静地怀念着刚过去不久的最后一个六一儿童节,矿长的一口小碎牙一上一下、忽左忽右,可是他们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谭俊光讲到这里停下来朝台下望了望,似乎对自己即兴的古文引用颇为自豪。
“你长大了想干什么?”雨突然转过头问旁边的云。
望了半天除了鼾声、抱怨和争吵没得到任何回应,只好涨红着脸接着往下讲:“建矿二十年来,你们不畏艰险、前赴后继、奋勇拼搏……”
“当科学家。”
“二十年的风风雨雨,二十年的沧海桑田……”
“为什么呢?”
“多少艰难的岁月我们一起走过,多少黑暗的黎明你我携手并进……”
“因为科学家才可以知道地球为什么是圆的,月亮为什么有时圆,有时候又缺……”
“在矿山的煤井里有你们矫健的身躯,在呼啸的矿车上有你们的伟岸的背影……”
“你呢?”
“二十年来,我们上架电线干,下挖下水道……”
“我想当个生物学家。”
“你们总是奋战在生产的第一线,你们总是……”
“是吗?”
“在艰难困苦的时候你们不曾有过一句怨言,在风雨交加的日子里你们坦然度过,甚至在忍饥挨饿的时候你们也逆来顺受……”
“那样我就可以成天呆在原始森林里,可以捉好多好多漂亮的蝴蝶,还可以……坐在树上摘果子吃……”
台下有人被吵醒了,叫苦不跌,可台上的谭俊光却兴味盎然:“我们要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大力……”
“哦,那样也挺不错的呢。”
“下面我将公布本年度的优秀集体和个人。”
下面的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卯足了劲儿地鼓掌。
“这老头可算讲累了。”雨说。
“获得本年度先进个人称号的有工资科的张军……”
台下掌声响成一片。
“供应科的谭福彦(矿长的长子)……”
众人愕然相顾;紧接着是一片哗然;再接下来是零星的掌声;最后全场报以热烈的欢迎。
“生产科的孝义……值得一提的是,孝义同志已经先后四次获得此项荣誉了……”
整个会场瞬间沸腾了,掌声如拍岸的潮水,一波又一波……
三人在众多与会代表的掌声簇拥下走到主席台中央,轮流致获奖感言……
孝义在致辞中多次提到了工人们的齐心协力,还特别赞扬了他的副手国豪。但台下的国豪却一点没打算领情,兀自仰头看着穹顶,直到周围有人叫他的名字才勉强地从喉咙眼儿里发出一声笑……
云捧着一束几乎要将自己视线挡住的鲜花来到父亲跟前……
彩纸、献花、掌声、欢呼声、镁光灯……
他们父子成了整个会场最耀眼的星辰……
台下的国豪感到头上的穹顶在逐渐扩大,而自己越变越小,那穹顶突然变成一只巨大的脚,将他踩在下面。
失望、落寞、嫉妒、燥热的温度、凝滞的空气搅合在一起,成了一种让人疯狂的毒品,它迅速地沿着血管冲向心脏……
“妈妈,你什么时候教我织围巾啊?”雨摇着母亲张敏淑的手说。
“你这婆娘,回来不做饭居然坐在这儿看电视,还不快去做饭!”国豪突然从门外撞进来。
张敏淑手忙脚乱地抓起遥控器按下了电源键,她睥睨着凶神恶煞的丈夫:“我知道有的人为什么在这儿发疯,还不就是因为没得奖嘛。”后面一句明显压低了声音,几乎只有她自己听见:“自己能力本来就不如别人,亏了还比人多读几年……”
话音未落一个玻璃杯“哐”地一声碎在她左首两寸远的墙上:“你去不去!”
房间里几个盛得慢慢的酒杯,在黑暗中红得让人发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