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上了北京大学,一次考试完后放假,我本是去陆可无家玩的,奈何他是个妈宝男,不仅如此,他妈妈跟图图妈样头上会喷火,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比较胆小,所以呢,我就只能回我的家乡—水月村。跟我一路的是个同村的女生,她叫曲非烟。
初三时,陆可无说他看见鬼了,晚上自拍,在手机屏幕上看见一个男鬼在朝着他笑,跟他一起自拍。我向来对这种事七分疑三分信,但大多是当作怪力乱神,毕竟生活的地区–可我还是不太在意,直到非烟跟我说她在厕所被鬼吓了,而且那个鬼是个残疾鬼,坐在轮椅上,这免不了让我虚汗直冒,想起了当年的旧事,一段能不提就不敢提的心慌事。
中国有三大鬼节,清明、中元、寒衣。炎华自也是如此。
炎华鬼节突出的一点,便是它的恐怖与神秘。农历七月,炎华习俗上称它为鬼月或七月半,谓此月鬼门关大门常开不闭,众鬼可以出游人间。七月十四,是鬼月中阴气最重的一天。传说这一天的子夜时分,停留于荒郊野外会看到百鬼夜行的奇观。所以这一夜,不宜外出。
最让我这个炎华孩子难以释怀的便是那一年的这一天。无规矩不成方圆,炎华鬼节自有其禁忌。宏观来讲有六条大忌。一忌半夜晾衣服。二忌披头散发睡觉。三是生理期禁忌。妇女同胞在生理期间身体不洁,因此诸如动工、祭祀等事情都不宜在场观看,以免触犯神灵。四忌说鬼字。五忌乱踩冥纸。六忌乱拍他人肩头。这项禁忌跟民俗有关,民间认为每个人身上都有三把火,聚在两肩及头顶上,会让鬼魂不敢近身。因此,在鬼魂最多的中元普渡时节切忌随意乱拍他人肩膀或头顶,以免拍熄对方的火。倘若逆天而行,窥探幽冥鬼事,代价便也是低火或熄火。而我当年则是犯第六条引火烧身的。非但如此,我还是自个熄灭了自个的火。
我是炎H县水月村人。水月是一个小小的偏僻又美丽的乡村。那里有厚重的人文积淀,如月到岩和洪家祠,春天成片成片盛开的油菜花更是众人趋之若鹜的自然美景。因为人文底蕴深厚,关于鬼节的禁忌更是老幼皆知。我记得那是2014年的七月十四日。我13岁。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由于我家是那天下饭,因此我和爷爷早早去了专门供用下饭的祠堂。
我村有六个祠堂,它是根据血缘姓氏划分的,每届鬼节各家去各家所属的祠堂进行仪式。下饭的日辰是事先商定好的。大多是在农历6月29日举行一年一度鬼节开慕式“结公鸡妈”(此仪式由全村人共同举行),在这个隆重的集会上,邑人不但会捣拾出祭奠正堂,还会讨论出今天张三下饭、明天李五下饭的顺序来。各个家族中人有条不紊的依序推进,直至七月十五日举行送鬼仪式—烧包,鬼节才算完成。烧包是每户人家告别鬼节的最后一个程序。每户人家烧的包一般是事先打好,再挥挥毛笔洋洒寄主姓名号的,最后再滴三滴鸡公血,便算打好包了。烧包一般烧的是沉淀淀的冥币,家境稍稍好点的,那排场,冥衣冥鞋,从头到脚,都给鬼置办齐了,一到烧时,那满天腾空而起的黑雾可真叫隐天蔽日、四周齐黑了!绝对一片“万树凉生霜气清,中元月上九衢明。小儿竞把青荷叶,万点银花散火城”场景。
前面说道,下饭日期我家轮在七月十四日。那天下午,我顶着一碟可口香甜的水果拼盘,提着一个装满醇酒的银壶似走非走着,身后的爷爷担着满满十二碗的祭祖大肴。值得一提的是,那里头的东西可不能乱吃,只有等祭祖完了,家人方可尝尝鲜。而且,下饭的菜也是有考究的,像什么小肠啊田螺啦,那是万万不可用的,否则……不一会,我与爷爷便行至祠堂前。我们进内堂,罗列好碗瓢筷子以及各色美菜在朱红宝桌上,即开始行祭祀礼了。首先是,进一进香,焚化冥币,行叩拜礼。进而便是鞭炮响,祖先用餐了。
清朝王凯泰有诗为证:道场普渡妥幽魂,原有盂兰古意存。却怪红笺贴门首,肉山酒海。你可不能小看这用餐,当此时,你不能推拉桌椅,你万不可立于正门中央,以防阻挡祖先出入,更决不能执一长竹条东打西杀的。礼未成时,参与的人万不可离开。否则就沦为冥界一员了。
犹记得那天祭祀未完时我脑子一晃,想起老人家闲叨,说借助草筐子、米塞、牛眼泪和婴儿肚兜,便可以看到传说中的鬼。
兴之所至,便原话照做,用爷爷担菜的草筐笼住了自个的头,试图实现梦想。起先我失望了,且看这人间依旧是人间。
迷茫之际,忽尔,一束强光射入我左眼。
我悚了一下,前方若隐若现地出现了一个短小精悍的推动轮椅的老人家,他的脸模糊不清,他的身材过于矮小,以致于让我诧异“鬼难不成都如那小草般渺小”。他似是蹒跚地走向我,我有些恐俱了。
突然,行送礼的鞭炮如晴天霹雳般震醒了我,我愈发害怕起来。继而又一响冲天炮,我火速地掷掉了草筐,向爷爷飞奔而去。
爷爷惊呆了,他立即处理了祭祀的事,夺过我的手,将我带回家。
路上,听闻者无不惊叹和施压于我。说什么三把火焰已熄灭一把,大不祥,惹鬼上身了,乃大凶之兆。我开始由一点小惧转变成恶梦缠绵了。
午饭的椭圆木桌上,听闻了此事的亲友无一人不是与乡人一般口吻。我有点食不下咽了。
日落西山,倚栏远望,我的心开始沉了。不一会儿,外婆来了。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恳求她能给我喊魂。然而,事实再次令我失望了。七月半是魂归的时期,是不能喊魂的。喊魂乃是大忌。
外婆走后,我进了炷香,祈求观音菩萨,帮我渡过这一劫。晚上,我蜷缩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头脑中千人一面的亲戚邑人的话压抑着我。我越想越害怕,我总觉得床下有鬼,向我索命。我亮着灯,不敢关掉它,我看到窗外一轮明月渐渐为黑云吞噬,我提着油灯手脚发颤地推开那扇房门......“啊,鬼!”我似乎再次见鬼了......今天,至此我不敢再忆,那便是我遇鬼的经历,那更是我心灵曾经的黑影,一道怎么也过不了的坎,一个不敢再揭的伤疤。
随着时间推移,遇鬼后我的精神每况愈下,终于有一天,在外公的指引下,我在媒爷那化了水,推了磨,得到了一个护身符,我才安下了那颗恐怖的心。(附注:煤爷是民间的神,擅于了结鬼邪之事。推磨是在为一个冲犯鬼神的人赎罪。一般是用豆子,米,黄符,注以煤爷的法咒在石磨上推来复去。直至大功告成)自此之后,遇鬼一事便成了我的恶梦,每逢七月我都会去外婆家避劫。那护身符我至今还带着。
长大后有幸得阅蒲松龄的《聊斋》,我油然而生一种解开这个桎梏的想法。此后某年的鬼节是我解脱过去驱走噩梦的关键年。那天,我早早备好山珍海味,决定倘过这条死海。我终于是成功了。
解开心灵的枷锁之后,我才明白,过去的自已真真是愚蠢之极。鬼节,不过是活着的人表达对奈何桥另头亲人的思念之情。自然,那年的鬼节似更像是我的成人礼。就是那以后,我学会了向成人一样郑重其事地对待炎华习俗,参悟炎华习俗,我长成了地地道道的炎华水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