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走入芳香阁,就听到园内传来了婉转清亮的歌声,时而悠扬,时而凄美,时而波澜壮阔,时而愁肠百转。
“纵有七窍玲珑心,也难受这十指连心夹。只恨不为男儿身,不能挡得尔等孽畜入我门……”
素问脚下一滞,停在了那里。这曲子,她听过,是何云双的绝活,也是他的绝唱——《玲珑传》。
她知道叶轻烟是戏子出身,但在将军府里,从未听过她开过唱腔,许是她介意曾经的这个身份,顾朗也不准府上作何人提及此事。
可能是许久未练,叶轻烟的声音,不像何云双那般气息沉稳,唱到湍急之处,隐约能听到她的喘息声,但即便如此,也能感受到她歌声中的绝望与无奈,仿佛自己就是曲中之人。
素问感觉到心里那团乱麻,似乎就要找到头了。
芳香阁中院子不大,但因为叶轻烟爱好鲜花,顾朗为她找来了许多奇花异草,即使是到了冬月,也依然有花傲然挺立。院中落了厚厚一层的梧桐叶,似是很久都没扫过,叶轻烟穿着一身单薄的湖蓝色戏服,画着浓艳的戏台妆,就在这梧桐叶上长袖翻飞,时而卷起落叶,像一只只扑簌着翅膀的蝴蝶绕着她翩翩起舞。
见到素问来了,她也并未停下,依然自顾自的唱着,直到最后,玲珑自刎,伏于地上,气绝而亡。
叶轻烟倒在枯叶之间,轻薄的衣衫贴着她的身体,勾出她曼妙的身形,她就静静的伏在那里,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在告诉素问,她并不是戏里的玲珑,她还是活着的。
半?后,叶轻烟起身,衣服上挂了几片树叶,她也毫不在意,只是拢了拢鬓角,道:“夫人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我从未听过你唱曲,没想到你竟唱的如此之好。”
“唱得再好有什么用,不过是个供人玩乐的戏子。比不上你们这些富贵人家的小姐,生来就高人一等。”
“我听何云双唱过这曲《玲珑传》,再听你的,竟分不出好坏。”
听到何云双的名字,叶轻烟明显身体微僵,神色忽变,只是很快,她又笑了出来:“他是名角,我怎可和他相提并论。”
素问眯起眼,道:“哦,难道你与他不是旧相识?”
叶轻烟笑道:“夫人到底想说什么?”
素问向她走近了两步,道:“我刚刚去找到金一言,牙行的伙计说他失踪了五六日。”
叶轻烟只淡淡的道:“那我更不明白了,这与我又有何干系?”
“好,那我换一个问题。顾朗的谋反罪,是你构陷的吧?”
她眼神有如利剑,直直刺向叶轻烟,只是叶轻烟四两拨千金,掩嘴一笑,道:“夫人可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虽然她未承认,但她这过于淡定自如,甚至有些不屑的神态,让素问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疑。
她狠狠捏住叶轻烟的手腕,用力提起,道:“你不是要演玲珑吗,信不信我让你也尝尝十指连心夹的滋味?”
叶轻烟手上吃痛,但面上还在笑着,那笑像朵盛开的花,在她脸上越绽越浓,越来越诡异:“冯素问,我真是小看你了。”
素问甩开她的手,冷冷地说道:“顾朗一直待你不薄,将你放在心尖上,你忍心要他性命?”
叶轻烟却是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我不过是个戏子,还做过娼妓,纵是有几分美色,又能得到他几分真心,在他眼里,我大概不过也就是他博古架上的一只瓷瓶子,平日里好好保养着,不过是想让自己看起来顺心顺意罢了。”又反问素问,“你是真不知道,他心尖上的人到底是谁?”
见素问不回答,她更是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我刚说你聪明,怎么就这事上糊涂的紧呢?顾朗不爱我,更不爱你,他爱的,是离国的公主,托和静。”
素问只觉得晴天之下,忽地闪过一声炸雷,她知道他心里有一个骑马的英飒女子,可她以为,他早就能够放下,不然为什么他会看到元彻私会她时,会怒不可遏?不然他为什么为会他吻自己,向自己表露心迹?
见素问的神情有些乱了阵脚,叶轻烟更是得意起来:“十年前,因为在边境,南国士兵误杀了一个离国商人的儿子,挑起了边境之战,顾朗万万没有想到,在战场上,与他相峙的离国将领竟然是离国的公主,更没想到的是,交起手来,这个公主丝毫不比男人弱。离国自然是战败,托和静又领着弟弟托和木前来主动向南国求和,托和木那时还年幼,谈判桌上,她一人应对南国的诸多将领使臣,只分析利弊,表示诚意,绝不卑躬屈膝,最终以割地和进贡了结了这场战事。这样的女人,对于久经沙场的顾朗来说,是千金难求的红颜伴侣。有这样的珠玉在前,我在顾朗眼里,不过是块还算光亮的瓦片罢了。”
素问从未问过顾朗这些事,以前是不在乎,后来是不敢问,觉得好像只要不去打听,那些事就可以当做从未发生过,今日从叶轻烟嘴里听到这些,她只觉得心中酸涩无比。她又想起顾朗画那副画的眼神和神情,那种温柔和眷恋,是对着自己从来没有过的。
“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对他如此绝情。”
叶轻烟蓦然收了笑,狠狠地看着她:“我绝情?你们杀何云双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心了,既没有心,又何来的情?”
素问只觉得浑身微微颤抖:“果然,你与何云双是同谋,你们都是离国的细作!”
叶轻烟此时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这世上,真心待我的,也就只有他了。我们说好,等这件事完结,我便与他永远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这愿望,终是毁在你们手里了。”
“既然决定了要构陷顾朗谋反,何云双为什么突然要杀他?就是因为他动了杀心,才遭反杀。”
“为什么?”叶轻烟抬起头,眼角滑过一滴泪,她悠悠地叹了声气,道,“因为他不想我去执行这个任务,他不想我身陷险境,他不想战事又起百姓遭殃,但他又不能违背组织,杀了顾朗,是他惟一能想到的办法。”
“你现在什么都肯说,看来是已想好了退路,要杀了我。”
叶轻烟瞟了她一眼,语气中有几分讥嘲:“我还从未想过要杀你呢。组织上从头到尾也没指示要对你怎么样,你不要以为你自己有多重要。今日这些话,你就算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而且皇帝那么喜欢你,你活着,他才能巴不得顾朗早点死呢。再说了,其实从我个人来说,我并不讨厌你,即使你当初想下毒害我,我也知道你没下死手,你这个性,我倒是有几分喜欢呢。”
素问心里一阵狐疑,听她这话里的意思,当初下毒的事,还真不是她的苦肉计?
“虽然与你无关,但毕竟是与你成婚,他才被迫回这上京城,因为你,他恨郑基成,也是因为你,郑元彻和他之间始终横着一根化不开的刺,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就是那道缝,我们倒是要好好谢谢你呢,要不是你,单凭几封书信,想置他和蛟龙军于死地,怕是还要费些周折。只是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我是越发喜欢你了呢。”
素问道:“你不杀我,我总有办法让你去大理寺说出实话。”
叶轻烟扬起脸,似是有几分天真的少女,她眨了眨眼,道:“是吗,可是,大理寺我已经去过了呢。我告诉他们:“顾朗在去绕梁阁的前一天,悄悄来找过我,跟我说“明日我要和冯素问出去,可能会受些伤,你不要担心,那只是掩人耳目的苦肉计”,没想到第二天回来,他真的受伤了。”但凡大理寺和刑部有点脑子,就知道我说的苦肉计是什么意思了,自然会认为顾朗为了稳定自己在南国的位置,获取皇上的信任,和离国细作唱了一出绝命好戏。”
“你觉得大理寺会信你的话么?如果是顾朗和何云双联合演一场戏,那他们早早就会布下线索,让大理寺查到何云双是细作,不然这场戏毫无意义。可最终大理寺什么也没查到。”
叶轻烟又是笑了起来:“何云双一死,我便将计就计去布置了线索让大理寺查,他们早就知道何云双是细作了,只不过最后秘而不宣罢了。今天配上我这一番话,你说他们会不会信呢?”
素问只觉得脑子轰轰直响:“但我可以作证,这不是真的。”
叶轻烟挑起眉眼,道:“上京城谁不知道,定国大将军对身为皇室宗姬的正室夫人从不理睬,只对一个风尘妾室情有独钟,你说,他们是信你,还是信我?”
素问全身的血,慢慢变得冰凉,叶轻烟说的没错,在大理寺面前,自己的话不会有分毫的分量。
“而且,你越是用力的求证清白,郑元彻怕是越想顾朗早点死呢。”
“叶轻烟,我也当真是小看了你。不过,我总有办法,让你嘴你吐出实话来。”
叶轻烟眼中泛起了一层薄雾,她似是有些乏累,走到一边的石凳下,施然坐下,旁边的石桌上摆着一只装酒的六角玉壶,玉壶玲珑剔透,别致精巧,她放在手上把玩了一会,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眼角忽而划过一滴泪。
素问暗呼一声不妙,箭步冲上前去夺下她手中的杯子,却是已被她喝的一滴不剩。
素问瞪大了眼,急急问道:“你喝的是什么?”
叶轻烟用手轻轻撑着头,倚在石桌上,闭着双目,嘴角含笑,朱唇轻启,道:“夫君有罪,妾身知情不报,于国是为不忠。愿随他而去,以消前世孽障。”
素问明白了,她是想用自己的死,将顾朗的罪行再次压实。怪不得她敢大大方方承认一切,她从来就没给自己再说一次实话的机会,何云双死了,金一言失踪了,真相会随着她的死,而长眠于地了。
她的头越来越低,最后整个人趴在了石桌上,饶是穿肠毒药痛彻心扉,她也还笑道,喃喃地说道:“云双,我来找你了……顾朗,对不起,来世,你不要再遇见我了。”
叶轻烟的气息越来越弱,素问将手指搭在她手腕上,已然探不到脉博,她真的像是她戏里的玲珑一般,将性命归还于她的母国。
素问说不上来,此时对她到底是恨,还是敬。或许,世上本就没有所谓的是非黑白,只有立场,站在叶轻烟的立场上看,她这一生,太无奈,太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