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的姑苏城外二十里地,黄土绵延,路上人烟稀少,只有一家小酒馆,专为过路人提供酒水,挂着破烂锦旆,摇摇坠坠地晃荡。
这故事就要从这酒馆开始说起。
小酒馆,本是城里宋府的产业。有一年闹饥荒,逃难来的陆姑娘被卖给宋府大老爷做小妾,这大老爷已是年老体虚,撑不到三年,便撒手人寰了。
宋府说陆姑娘命太硬,克死了老爷,要逐她出府去。姑娘自是不愿,一闹便闹到了官府,最后草草了事,宋家给了她一处地契,让她自行谋生去罢。
这事闹得满城风雨,众人兼怜姑娘可怜。小酒馆刚挂旗时,往来客人竟络绎不绝。加之这姑娘生得十分俊俏可人,身姿曼妙,又会唱曲又会弹琴又会说笑,一时间生意十分红火。
因此从城里赶二十里路只为一杯薄酒的人,不在少数,酒馆掌柜也渐渐有了“二十里地破酒楼,十七娇娘弄玉钩”的名声。
一夜,满堂客散,小二正准备关门打烊,往路上一看,只见一点微弱的光,有人提着灯笼来了,见店家似要关门,加快了脚步。
“且慢,且慢!”
小二把抹布往肩上一搭,撇了一眼这还在喘气的读书人,说:“公子,本店打烊了。”
那读书人笑着道:“小哥,你看这离姑苏城还有二十里远,天色已黑,可否借住一晚?”说完退后一步,作揖行了个礼。
“哎哟,公子可别,你且进来等着,我去问问掌柜。”
更深露重,凉风嗖嗖,偶有鸟兽发出几声怪叫,唬得人心慌。忽然一阵阴风刮过,扑灭了门口的灯笼。
这方圆好几里路都无人家,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坊间流传的话本子,专有山村妖怪吃小生的故事。
这时,楼上传来声响。
一双润白小巧的脚最先跳进他的眼里,他心里一骇,赶紧把目光移开。
“好个俊俏小生”娇滴滴的女儿声音,“你——是谁?”
他直起身子,看这胆大的赤足姑娘。
她一翻身便坐在了木桌上,一手撑着桌,一手摇着扇,大概是已经睡下了,如墨似的头发散开,一绺青丝绕过颈脖,上身穿着绛紫衣衫,只披了件翠青色的素袍,那素袍松松垮垮地搭着,露出了雪白绸裤,窄窄的裤脚下,两只嫩白的小脚轻轻荡着。奇怪的是,两脚踝处都戴了个金镯。
脸颊红润,那一弯小山眉下,一双明亮的杏眼正盯着自己,朱唇透红,若有若无地挂着一丝笑意。
他神色平静,十分恭敬地答道:“我叫卫璆,从京城来,要去往姑苏城,因这天色已晚,路途尚远,想在贵地借住一宿。”
“哦?可不巧,我这小酒馆只卖点酒水,没有上好的厢房给卫公子安睡。”
“姑娘,我只需一间柴房避避风就好。还请姑娘行个方便。“说完,卫璆又作了个揖。
那姑娘不由得笑了,跳下桌,一步一步向他靠近,说:“公子从京城来?”
“是。”卫璆往后退了一步。
“京城美吗?”她摇着扇子,扇面轻轻叩打着他的肩,隐隐约约的香气在空气中涌动。
他又退了一步:“甚美。”
扇子慢慢摇出来的风,凉凉的,她离他极近,几乎是贴在他耳边问道:“那奴家与京城,孰美?”
他一惊,再退,却已经抵住木凳,一下子跌坐在凳上,手臂碰掉了桌上摆着的一壶酒,砰——酒壶落地,酒香四溢。
“哎呀,小公子碰坏了奴家的酒。”她装作苦恼样,“这该如何是好?”
“我赔你就是。”他赶紧起身,想逃出她设的陷井。
“陪我?陪我多久?”
“姑娘自重。”卫璆未经人事,也没见过这等姑娘,耳根已经红了半边天,只是白玉一样的脸还是神色平静。
他挑起已经灭掉的灯笼,转身作揖,不卑不亢道:“姑娘要是不便,我走就是,告辞。”
“公子莫恼,我留你便是了。”她说完又一个转身,轻轻一跃,坐到桌上,“小二嘞!去收拾一间屋子来。”
“姑娘,我——”
“嘘。”她柔软的指尖抵住他的唇,“再说,我就让你到我房里讲一晚上京城花事。”
卫璆不自在地别过头,弱弱地道一句:“谢姑娘,我明日就走,打扰了。”
她不以为然,撑着手打了个哈欠,摇摇扇子,便娉娉袅袅地上楼去了,
那双白嫩的赤足不小心又跳进了他眼里,雪一般的,实在晃眼。他思索了下,开口道,“这地上寒凉,姑娘莫要赤足了,小心染上风寒。”
这话,仿佛是个笑话,她听了后噗呲一笑,返过身子来,腰身轻轻靠着楼梯,把手里那把扇子朝他劈头盖脸扔来。
末了,甩下一句“要你管”,似嗔似羞。
卫璆把扇子接了个满怀,这姑娘的脾气,天气一样的变得快,难以琢磨。
他摇了摇头,低头看那团扇,做工实在不算精巧,扇面上的花色模糊不清,辨不出是画的是何物,那题字也歪歪扭扭,写的竟是孟山人的诗——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