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今日的阳光似乎更和暖一些。无奈后面狂风四起,暴雨大作。
我们才刚下了马车,便被门口候着的人带去了正厅,厅上正端坐着祖母,下方两侧的人,我尚且还未见过,红莲悄悄告诉我,那就是宋钰和正房夫人。
是了,那夫人身后站着怡和姐姐。而正厅中间,跪着的是宋怡绣和她的娘亲,两人皆在哭哭啼啼。
我不怕被责罚,我只是怕祖母生气,于是心里也多少有些怯懦害怕。
算了,横竖都是死,大不了我也让那宋怡绣拔我的头发。
“祖母安好,伯父伯母好。”我带着红莲请了安,却又不敢站起,更不敢抬头看祖母一眼,只能低着头,竖起耳朵仔细听上头的动静,无奈那娘俩的哭声实在扰人得很。
“回来了。”祖母低缓的声音响起,“怡绣说你在如意楼打了她,可有此事?”
宋怡绣比我早回来半个时辰,必定已经添油加醋地哭诉了一番。我确实打了她,索性承认好了,便点了头。
那殷二夫人见我如此,立即放声哭泣,如开闸河堤般,滔滔不绝。
宋钰伯父想必也是听这哭声许久了,听烦了,呵斥一声,那滔滔江水便立马收住,只剩下溪流在呜咽,那委屈之情,顿时又多了几分。
姜果真还是老的辣,宋怡绣可没有她娘哭得好,少了些高低起伏,情绪波动,只顾着瞎嚷嚷,无法使人与之共鸣。
“昨日…我还携着阿绣一起去探望…想着两人能做成好姐妹。”殷二夫人瞪着我道,“却不成想…她今日便把我们阿绣打了。好孩子,你若是不愿与阿绣玩耍,离她远远的便是了,何苦来欺负我这从小娇养大的宝贝心肝哪?”
她这话,我听着却怪不舒爽的。
祖母说:“清琅,你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阿绣姐姐带我去如意楼吃饭,席间,她说起进京一事,她…她盼我来求告祖母,我不愿,阿绣姐姐便恶语相向,然后就打起来了。”我抬头看着宋怡绣说道。
殷二夫人听罢,立马反驳道:“我家阿绣乖巧得很,怎会说一些不成体统的话。”
宋怡绣道:“祖母,清琅堂妹妹刚进府来,我就十分高兴。今日去如意楼,我确实说了想一同入京的话,只为着能服侍祖母。不料妹妹听了不爽,扯着阿绣的头发不肯松开,这才扭打在一起。”
这母女俩一唱一和,真是像极了话本里的唱戏人。
我恭恭敬敬道:“祖母,清琅初来,不敢放肆。当时丫鬟们都在,祖母可以问问她们。”
红莲开口说:“怡绣小姐确实说了些十分过分的话。”
却不想宋怡绣身边的丫鬟也马上出来,为自己的主子辩驳。这下,真是各有各的理,各成一派了。
“够了!”宋钰伯父坐不住了,将茶盏重重放下,起身说道,“娘,两个小儿打架,也算是寻常事。清琅是客,怡绣是主,此事无论如何,定是主人未尽到待客之责。”
“爹……女儿的头发都要被她拔光了!”宋怡绣眼泪又落下几滴。
“你没有好好照顾好堂妹妹,还哭喊着回来,实在是丢丑。一会罚你不许吃晚饭。”
实在好笑得很,宋钰伯父看似主持公道,实际上却是和稀泥,恐怕是怕祖母责罚,而先把宋怡绣带走罢了。
听了半响的祖母,终于开口了:“清琅有错,错在先动手打人。你现下就去祠堂跪着吧。”
宋家的祠堂在庭院北侧,赫然屹立在一片竹林之中,隔绝了前院的聒噪,十分静谧庄严。
我跨过比寻常还要高上许多的门槛,无比虔诚地跪在一片阴暗里,只因眼前这上百块牌位。
姑苏宋家算是名门望族,出过状元,出过武将,出过富商,也出过名士。
听说前几日拜见的老太翁,就曾高中状元。所以这是一个何其庞大的家族,我不自觉地吞咽了唾沫。这无数的牌位,静默无言,代表着过去,也象征着荣誉。
一个家族要经历多少兴衰波折,才能枝繁叶茂,有资本庇佑后人?
我更激动了,又有点恐惧,仿佛这些不是牌位,而是真真正正的坐在我面前的上百号人。
突然想起祖母在那夜对我说的话,那么,那么,若是我惹事了,便有上百来号人给我撑腰了。
岂不快哉!
我又看到旁边的一处,皆是女性,她们为宋家生儿育女,开枝散叶,也是一等一的荣耀。
要是我娘的排位也能在里面就好了。
思及此,我心里默默许愿,希望我娘有进祖祠的一日,希望到时候这些先人不要欺负她。我又拿出了十二分的敬意,磕了三个响头,保证让每一个牌位都听到,保证每一个牌位都享有公平的待遇。
可惜刚跪了半个时辰不到,我就困倦极了,红莲被罚做活计去了,又无人与我说话,不自觉中就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
等到我重心不稳,不小心歪倒,因而从梦中惊醒时,才发觉天已近黄昏了,我抹掉嘴角的口水,不料引来旁边一声轻笑。
待我转过头去瞧他,他的脸色又变了回去。
是太翁。
“太翁好。”
他拄着拐杖,像一棵弯曲的老松柏。他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为何跑到这来打瞌睡?”他还是隔着我远远的,声音也不大,但祠堂过于寂静,我不费力就能听到太翁在说什么。
我心里觉得有一丝羞耻,低声道:“被罚跪了。”
太翁不再多言,慢慢挪出了我的视线。我松了口气。
我又跪了一会儿,腿开始酸痛了,膝盖也有些麻木,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已经到饭点了,怎么还没有人来叫我去吃饭呢,难道我是既被罚跪又被罚饿?
我缓缓放低了身子,想坐在腿上偷会儿懒,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吓得我立马跪好。
“姑娘,老太翁差人叫你进屋吃饭。”是位老管家,两鬓也有些斑白了,想必在宋家也待了许久。
“只是我还想多跪会儿,并不饿。”其实是我心里害怕极了,宁愿多跪会儿,也不敢和太翁吃饭。
老管家上来搀扶起我,道:“姑娘,老太翁不是个凶老头,不必害怕。”
听他说这话,敢直接说“凶老头”?果然是在宋家待了许久的老人了。
也不好意思再听老管家多劝,我乖乖上了饭桌,自然是动也不敢动的。
直到丫鬟们把菜端上来,太翁才拄着拐杖慢慢地上了桌,坐在我的对面。太翁未曾看我一眼,只盯着饭菜看了半响,又叫了丫鬟进来,开口说:“给这丫头上几个肉菜。”
还未等我婉言拒绝,丫鬟就急匆匆地领命前去,我苦笑道:“太翁,这些菜够我们吃啦。”
“无需多言,吃饭便是。”
好一个冷面无情老太翁,生生将我的话却逼回腹中,想说也说不得,只得埋头苦吃,真是憋屈。
待到我吃素菜吃到近八分饱时,几盏肉菜才被端上桌来,为了不扫太翁的好意,我便又狠吃了一大碗,实在撑不下去了,刚放下碗筷,一股难以抑制之气便从腹腔中喷涌而上,突破我的唇齿,化为一声“嗝”。
啪。
侍菜的丫鬟手抖了,掉了筷子,太翁也不怪她,毕竟她憋笑憋得脸都紫了。太翁到底是结果大世面的人,面如泰山,一动不动。
我为这一个嗝感到尴尬和羞耻,便低声道:“太翁,我吃饱了,先回去了。”
太翁道:“听起来是吃饱了。”
这时老管家笑了,我更不好意思了,脚尖戳着地,快要戳出洞来了。
太翁不再取笑了,让丫鬟收了菜,挥挥手叫我回去吧。
我心里轻松了许多,蹦跳着起身刚到门口,就听到身后传来太翁的声音:“你今天与阿绣打架,可知错了?”
“太翁,我知道错了。”
“错在哪儿?”
“忘记把辫子藏起来了,让阿绣也抓了把柄。”
这下,换成太翁哈哈大笑了,他浑厚的笑声传遍了整片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