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房内,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又起身,打算去院子外的长廊上看看月亮。
这是老习惯了,我也曾常常和阿爹一起失眠看月亮,最后又在他怀里睡着,只是,现在阿爹不在,我睡着也只能靠着柱子在寒风里过夜了。
今晚的月亮弯弯的,又有云遮掩,甚没兴趣,我看了一会,要忍不住打瞌睡。
长廊的尽头是一堵高墙,就是这堵墙,隔绝了宋府与外面的世界。
迷蒙之间,我瞧见有个黑影从墙角钻出来,便一下子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惊醒,使劲屏住呼吸,把身子往柱子后缩。
那黑影鬼鬼祟祟,前后张望,绕过长廊,一直朝东边而去。不知为何,我感到十分好奇,起身悄悄跟着,若是能抓着个小偷,那岂不是行了一件正义之事。
只见他又躲又藏,绕了两三圈,终于拐进了一院内,钻进了黑漆漆的厢房里。
我一惊,准备大声呼喊,声音还没放开,一只手就从我身后蒙住了口鼻。
“不许叫!”一个女子的声音。
我点点头。
她放开了我,我转过身,是个高挑的姑娘,神色又带着点稚气,约莫是十六七岁的样子。
“你是谁?”
看在是她抢先发问,我暗叹口气,只能回答:“我是卫清琅。”
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点头道:“噢!原来你就是新来的卫清琅。”
“你又是谁?”
“我是宋怡和。”
“宋怡和是谁?”我的脑子里面,关于堂姐妹们的信息中,并未听说过此人的名号。
她许是怕我吵到院内的人,便把我拉出来,这才接着刚刚的话:“宋怡和是宋钰的嫡亲亲女儿。”
“噢!原来你就是未见的堂姐姐。”
“堂妹妹有礼了。”她说着,竟然向我施起礼来,我一惊,赶紧模仿着她的样子,也施礼一番。此时此刻,我真恍然如名家小姐一般了。
“我刚刚瞧见有个黑影——”
“那是院里的丫鬟!母亲半夜不适,便唤了她取药汤来。”
“可是,那明明——”那明明是个魁梧的男子。
宋怡和急急打断我的话,既然她这般说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与她互道再见,便转过长廊,回到屋内,不再想它,渐渐入梦。
第二日,我刚酣睡醒来,红莲便说怡绣堂姐姐已在门外候着了,我赶忙翻身梳洗,与她一起上了街。
姑苏城是个好地方,街上热闹,行人悠闲,各式各样的好东西让我眼花缭乱,快乐无比。
阿绣见我开心,便与我并肩牵手,在大街上蹦跳起来。
晌午,阿绣带着我去了姑苏城的第一好酒楼,名为如意楼,果然令人满意,面对阿绣点的一大桌菜,我既满心渴望,又担心浪费,只能狠吃猛吃。
阿绣见我狼吞虎咽状,早已笑得直不起腰,这下,我只能含着嘴里的鸡肉,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哎哟,清琅,你慢点吃呀。”阿绣又夹了个鸡腿放我碗里。
我点点头,继续啃。
阿绣盛了一碗白白的粥,放在我眼前,道:“这是如意楼最好吃的珍珠粥了。你快尝尝。”
我盯着这干干净净的米粥,实在看不出哪里像珍珠。
为了不扫了她的面子,我尝了一口,清淡的甜味在舌尖荡开,米粒炖的软而有嚼劲,中间还夹着圆子,果然美味。
我夸赞道:“这粥真好吃。”
“堂妹妹,今日我与你玩得开心。”
“嘿嘿,我也是。”
“那我们之后可以继续在京城这般闲逛,这般吃喝。可好?”
“若姐姐能一道去,那当然是最好的了。”
阿绣笑了一下,搬着凳子,靠近我身边,要与我说悄悄话,我把耳朵凑过去,只听她说:“你和祖母说一下,那我就可以与你一同上京了。”
嘴里的鸡腿和珍珠粥突然不好吃了,我小声回答她:“姐姐既然想去,那便一同前去好了,反正你爹爹也要同我们一起上京的。”
“我和你不一样。爹爹说了,我和宋怡和,他只能带一个。”
“宋怡和?”我想起昨夜。
阿绣撅起嘴,道:“爹爹说怡和已到了看婆家的年纪,便要带她入京,恐怕是想让她嫁给京城的公子哥,给他自己脸上贴金呢。”
“咳咳,你别这么说你爹爹……”
“我才不怕。”阿绣道,“娘亲也让我去京城,我已十四了,也可以去寻婆家了,不能让怡和把好的全占了,所以啊,你得帮我和祖母说说,我爹总是得听祖母的话。”
我满脑子疑问,实在不解:“为何你们都到京城寻婆家?”
阿绣突然羞红了脸,弄得我措手不及,以为自己问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问题呢。
“京城塞满玉公子,姑苏遍地臭小子。”
她这番话实在令我忍不住的大笑,阿绣见我笑她,脸上更是飞红一片,竟然扭头生起气来。
我放下手中的勺子,探过头去,道:“那你得自己和祖母说去,我嘴笨得很。”
我知道阿绣安的是什么心思,只是我不愿意掺和这些,祖母让我不要与后院人过多接触。
她扭过头来,脸上满是委屈,说道:“我已和爹爹说过了,他偏不带我。只要你和祖母说了,我肯定就能去京城了。”
“怡和姐姐已经十六七了,阿绣姐姐才十四,约莫是不必急着去的。”我实在不解,却忘了自己说这话也是不妥的,“况且祖母也不一定听我的。”
阿绣一听,立马变了脸色,将面前的碗筷摔在地下,怒道:“是了是了,你和怡和都去得京城,偏我去不得。”
“我不是……”
“怎么不是,宋怡和是长女,又是正房所出,阿爹带她去也是无可厚非,我原本不气的。可偏就是你,原本卫国公府来信抱恙,祖母是要带我进京去看护卫国公的,现在好了,你半路杀出来,占了我的位置,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沦为笑柄的乱伦孽种,大家顾忌着你,才不再你面前说半分,可是你自己也不掂量几分,算是个什么身份就敢随祖母上京!——啊!卫清琅!你敢抓我头发!松开!”
“我偏不!”我扑在她身上,两人缠打着从凳子上翻滚下来,好大一番动静,门口的丫鬟闻声而来,尖叫着拉开我们。
因我自幼在乡野长大,小时吃不饱,常常和别人抢食,打架的本事自然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打蛇打七寸,抓女先扯发,她的一番话中满是委屈,把所有愤恨全推脱在我身上,还这般骂我。
忍无可忍,何不先抢占先机,打得也痛快些。
纵使有丫鬟拉扯,我也绝不放手,反而更用了些力,她又一声惨叫,一脚朝我肚子飞踢而来,我受着丫鬟压制,反应不及,腰上便实实在在地挨了这一脚,撞在桌上,好几个盘子飞跌落下。
“卫清琅!你个有娘生没娘教的坏种!你给我松开!”
“我本就是个乡野粗人,你再叫嚷,我把你扯成个老秃子!”
“坏种!”她也学了聪明,反手一抓,抓住了我的小辫,一瞬间痛死我也。也是怪我疏忽了,打架前应该先把发辫藏起。
“秃子!”
“坏种!”
原本拉着我的红莲,不知怎的,突然放开了手,任我向阿绣扑去。阿绣的丫鬟见红莲如此,也放开了手,我和阿绣又继续扭打在一起。
红莲在一旁,暗暗帮衬着我,阿绣的丫鬟心下不满,竟然也和红莲打成一堆。
这一番打闹,已传到掌柜处,他带着几个汉子,急忙忙冲进这小包厢里,劝道:“哎哟哟,小姑奶奶些!可别打了!”
可惜战况正胶着,两方都在兴头上,没人肯罢手。
跟在掌柜后面,看热闹的食客们却拍手叫好:“打的好!继续打!”
掌柜见摔碎的碗盘越来越多,心下一顿疼,便让几个汉子硬生生地把我们分开。
分开后,战火徒然灭掉了。阿绣坐在地上,发髻垮了,她双手捂住脸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喘了口气,松开手,只见好几缕青丝弯弯曲曲地躺在手中,战果不错。
阿绣走了。丫鬟们怕我们又打起来,便劝阿绣先乘着马车回府,马夫一会再来接我。
店家损失了好些东西,红莲带的银两不够,便记了宋府的帐,现在好了,大家都知道这两个在如意楼里打起来的小姐是宋府的了。
那些食客们还不散去,两两三三地聚堆议论。掌柜给我们搬来凳子,我与红莲便坐在门口等,清风灌进来,还有点凉凉的。
比风更让人心凉的,还是我背后的闲话。它们从食客嘴里发出,乘着风,灌进我耳中。
“啊?原来她就是陆春晓悄悄生下的那个女儿?”
“刚刚打架的样子,真是和她娘凶猛时一模一样。”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和她娘一样,专学些勾引儿郎的狐媚妖术。”
“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怕不只勾引别人家的儿郎。”
“嘘,小点声,小心一会人家听见了,跑到你家去,把你宝贝儿子勾走了。”
我背对着他们,他们与我,并不相识。
可是这些人,竟能这般随意诋毁他人,他们有男,有女,有年老者,有年轻者,有的知道我娘,有的却从未听说过,他们笑着,肆意着,丝毫不知这细微的言语,也会变成一把一把的尖刀。
杀人偿命,可惜言语杀人,不偿命。
我低着头,刚刚宋怡绣骂我时,打我时,我没有哭喊一声,现下却忍不住地落了泪。委屈极了。
饭点已过,吃完饭的人们走出楼,到门口时,总免不了多看我几眼。有两个衣着华丽的妇人相挽而出,及我处时,又尖声重复着“老鼠儿子会打洞”的童谣。
我看着脚尖尖,咬紧了嘴唇,眼泪又掉了下来。
突然,我身旁的红莲把脚一伸,那出声的妇人没留意,一下子被绊倒,差点摔在门坎上,好滑稽的样子,引得过路人一阵嘲笑。
“好个没长眼的小丫鬟!敢使绊子!”那妇人被扶起来,仿佛受到了极大的羞辱,黑着脸过来找红莲的麻烦。
“夫人说的是,我这个没长眼的丫鬟,只捉弄没长眼的人!”
红莲话一出,我便被逗笑了,赶紧擦干眼泪,起身护着她。
“噢哟,有什么样的丫头便有什么样的主子,我看啊,这宋府新小姐,也是个没教养的。”那妇人见我起身,把矛头转向我。
我正想反驳,红莲已开口:“张夫人,你来宋府与老夫人送礼求人情时,是红莲替你看的茶,现下好意提醒你,我们这位宋府新小姐,可不姓宋,姓卫。”
那张夫人听罢,突然变了脸色,扯着旁人急忙走了。
我一头雾水,心里却高兴有人替我撑腰,我上前道:“她为何急急忙忙走了?”
红莲笑道:“我只知道这夫人曾经有求于老夫人,自然顾忌着老夫人的母家,不敢乱来。”
“你今日帮我打架,还维护我,我多谢你!”
“我是自小没娘亲,受尽欺辱,今天看见你,心里也觉得难过。”
“你与我差不多大,今天共同打了这一架,我们便有了过命的交情了,以后便是好姐妹。”我拉着她的手,有一种于乱世中找到知音的激动之情。
红莲心中一动,举起手,与我拉钩。
我看着她,与我一般大的姑娘,个头也不高,梳着最平常的发髻,穿着朴素的布衣,只是颜色稍微亮眼些,才不至于过于老成。眼前的她,无倾城之貌,却让我觉得十分美丽可爱。
远远地,宋府的马车过来了,宽阔大街上,有阳光斜斜地穿过马蹄间,亦有阴影藏在不为人知处。
红莲原本不上马车的,却被我硬拉了上来。
马夫慢慢赶着马,我透过半掩的帘子,看着缓缓移动的街景,之前的委屈渐渐消散。
阿爹,我今日结交到了一个好友,阿爹,今日的阳光似乎更和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