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再再再来的时候,我又又又长高了一截,怀山却比我长得更高了,已然有了些少年的模样,依然安静寡言,却甚是秀气好看。
我画丹青时,总喜欢将他列为画中人,他也不恼,偶尔还赏脸对我笑了笑。
为着我画他这事,还传出一段轶事。
那日,我刚搁了笔,纸面尚潮,便将画儿放在墙头上晾晒。
不料风一吹,将画儿吹出墙外,落到了他人手中,竟传了十里八村,说是“书屋藏娇”,更有甚者,遣了媒婆来打听此人是谁,可否婚娶。
是阿爹打发走了她们。
阿爹看着媒婆手中举着的丹青,上面是怀山坐在巨石上闭目读书的场面,巨石巍峨,怀山挺拔,又着了青衣,俨然如一棵破石而出的翠竹。
我承认巨石是假的,但我极其欣赏怀山的美貌是真,就免不了夹带了些仰慕情绪,故而此画多少有些失真了,怪不得引得多少闺阁女儿春心荡漾。
我躲在阿爹背后,只见他将画卷起,淡淡笑道:“小女献丑了,这画原本是她为我作,竟惹得如此动静,实在不该。”
那媒婆一听,愣了半响,叹了口气,又打量起了阿爹来,我阿爹亦是气韵极佳的人物,画中人五官并未描摹清楚,这样一看,倒是有些相像的。
媒婆自然是不再多说了,只是她已前脚踏出了院,又突然问了一句“敢问卫夫子可否想过再娶,一人带着寡女也不方便,若是……”
啪!院门已被我关上,我朝外喊道:“方便得很,不劳费心!”
我转过头,阿爹已经拿了竹鞭子,要抽我手心。
我知道我犯了忌讳,让他人知晓了怀山的存在,虽然被阿爹掩盖过去了,但难免引人怀疑。
怀山是个秘密,自从我与阿爹相认,阿爹便要我保护好这个秘密,他无顽疾,却有着无法告人的身世之苦。
是什么苦呢?阿爹没有告诉我。
鞭子抽在手心,先是火辣辣的痛,后来便麻木了,阿爹见我知错,收了鞭子。
我手掌通红,但不是什么大问题,便抱着画卷回房,遇到了怀山。我心里有愧,不敢见他,他却将我拦下。
“怀山,我对不住你。”我苦兮兮地说道。
怀山顿了下,才开口道:“倒也无妨。”
“我以后再也不画你了,我怕我又惹事,这便是我最后一幅给你画的丹青了。”我将画卷塞到他怀中,说,“呐,给你。”
“你手可有无大碍?”
“无碍无碍,好得很。”怀山很少主动关心我,我看着他的眼睛,心里更加歉疚了,突然想到外面的风言风语,道,“怀山,大家都说你好看。”
“是阿无画得好看。”他抱着画,欲要再说点什么,嘴唇又闭上了,转身走了。
这是去年的事了,现在想来,还好笑得很。
我为怀山作画的生涯,就此终结,从第一幅到最后一幅,全给了怀山。
我已与阿爹,还有怀山一起生活了八年。我和阿爹每个月都要拿出一天,走上半日,去到我娘的坟前祭拜,阿爹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爱妻卫陆氏之墓”,他也给自己找了块空地,就在我娘旁边,他说这是他百年之后安睡之地。
起初我还是懵懵懂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才知我阿爹之情深意重。我心底残留的那些许对阿爹的愤恨,也慢慢消磨去了。
阿爹总记得他和我娘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等我长到这般懂事的年纪了,便常常在半醉半梦之间,讲给我听,总是惹得我不免掉下几滴清泪来。
明明还是个小萝卜头,由此我竟承担了许多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忧愁心思,对于此,我也甚是不解,于是心思又深沉了几分,话也少了许多,以至于当那宋府老夫人来接我时,一度怀疑上天在惩罚这孽缘,生下我这么一个不会说话的孽种来。
真是气死我也。我更不愿意跟着她走了,锁在房里不肯出来。
阿爹敲门道:“阿无。”
“我不愿去京都。”
“卫国公病重,你且替阿爹去看看,待国公康复,便可回来,不过四五个月的光景。”
“我不识得他,为何又要去看他?”
“这卫国公是阿爹的外祖父,对阿爹有极大的恩情,原本该我亲自去照料的,但阿爹有去不得的理由。”
我蹲坐在门后,只顾着生闷气、咬指甲,不想再搭理阿爹了。
他又说:“你娘喜欢京都,最想去京都了,你替她去看看,可好?”
我听罢,又想起我那苦命的阿娘,于是打开了房门,满脸鼻涕眼泪,道:“阿爹,我要你同我一起。”
阿爹给我擦擦眼泪,道:“你已十三岁了,可以独自远游了。”
“可我会想念阿爹。”
“可阿爹舍不得你娘。”
我知道娘也是阿爹的软肋,我知道他的想法。
从前他叫我写字读书时,总说世界之辽阔,得需我长大了,去外面看看才好。纵使是小女子,也得有一番大胸襟。他不想我跟着他在这个小私塾里一辈子,想让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但我只是可怜他,舍不得他,我不在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又每天喝酒大醉?
我磨磨蹭蹭地不肯答应,还是蛮不讲理的那一种,独自呆在房里,谁也不搭理。
直到太阳西下,怀山已做了饭菜,我还是不肯出来。惹得阿爹生了气,罚我去抄一千遍自己的名字。
对啦,我现在不是阿无了,我叫清琅,姓卫。
我爹是卫夫子,卫夫子就是我爹,我的名字便是响当当地有学问。他当时执着我的手,在白纸上写上“清琅”二字,说:“愿吾儿一生清明,如玉琅琅”。
“海纳百川,京都便是这海,你去广阔天地看看,知道了浊,方能明清,经过锻造,才可成玉。”阿爹指着这一千遍“清琅”说道,“或许,你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那我只去几个月便回来,阿爹,你要等阿无回来。”
“好,我等小阿无回来,我们再一起去看你阿娘。”
于是乎,为了对得起我这“清琅”二字,也为了阿爹想要报恩的心情,我答应坐上宋府的马车,与宋老夫人一起前往京都,为卫国公侍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