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玉获罪,不日抵京。
这一消息从东南传回京城,瞬间炸开了锅。多年来关于他的弹劾不断,独断专行、开支无度、不听诏令等等罪名,数不胜数。都被皇帝一一拦下,暗中支持他改革军制。
一个月前,心腹密探回营,蜀地有异动,蜀桑民暴动,朝廷准备武力镇压,更深一层是朝廷放任桑发暴动,好借机派兵东向。
折子走密径,三日后抵达宫中,李廷玉于信中简要陈述,同步陈述军制改革的初步成果。中层以上将官流调,三年为期,配军师,相互辅佐,也避免一方坐大,现以初见成效。
信中最后,以一段秘语告诉皇帝,密径有暗探让他心中一惊,好在接触不到核心位置,正在核查。
李廷玉率兵赶到西南,此处一片安详,蜀地并无任何事发生。密探和传信驿站不知所踪。
老将军拉着儿子李重和元恪,喝了生平最大的一场酒,秋后的这个暖阳,晒得人暖洋洋的。三人醉倒在山岗上,看着漫山遍野的红枫,好一番感慨。
第二日清晨,大部队受令,直转东南沿海,扫除倭寇,老将军带着十几名不愿离开的亲信回营,行至一半,便被上枷入囚车。
雪片一样的奏折,兵部、吏部及三法司轮流派人上奏,李廷玉部谋反!
因其位高权重,虽然朝堂之中,一直风向逆转,但直至其入狱,兵卒都不敢对其呼喝。来兵部大牢已经六日了,陛下未曾露面。
“将军,招了吧。你大张旗鼓行军东南,差点引发祸事,光钱米就费了一万六千石,还不算甲兵的月银,还以为蜀要归我大梁,没想到,虚晃一枪,又调兵东南!实在岂有此理!”
李廷玉翻开一页,继续看下去。
那小吏看着要笑了,嘲笑他若真是冤枉,至少要说出来。
“我冤与不冤,你的顶头上司知道。”
“你现在一个阶下之囚,要不是朝中那么一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替你扯谎,当真以为还能活到今天,也配提陆尚书?”
“这么说来,冤枉我的是上陆尚书了?”李廷玉抬起头来,冷静地看着他,那目光深似寒潭。
小吏被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四处张望,压低声音狠他:“我是自己来的,跟陆尚书何干?!你……你冥顽不灵!”赶紧灰溜溜地跑了。
陆平年,果然是你。李廷玉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声,继续埋头看书。
又过了两日,陆平年亲自下狱,与其说了不到三句话,赶紧让人交给他一块生辰铭牌。
看到铭牌的时候,李廷玉心口一疼。那是他儿子李重的贴身之物。
“李重胁迫亲王,欲南下投倭,所幸为人发现,被亲王及其忠心部下就地处决。然而,不幸的是,亲王元恪为倭寇包围,不知所踪。”
李廷玉接过铭牌,银链处被剑平整的削开,血迹已乌黑干涸。
“招了吧,是何时被蜀军收买,你一离开,桑民暴动,蜀皇派军镇压,好在桑民积怨颇深,无法善终,若不然,他们哪怕迈出城池一步,我大梁西南危矣!”
“他们不是没有犯边吗?”李廷玉把带血的铭牌放到怀里收好。
陆平年冷哼一声,缓缓开口:“大言不惭!你可知朝中紧急调派南路王阮的兵赶到西南费了多大功夫?!”
“我早就跟你说过,现在的军制有问题,流调不易,有才之人得被庸碌之辈管着,如何能容易调遣。再者说了,王阮是你门生,别人不知,以为我不知吗?”
李廷玉眼睛微微一眯,起身,看着窗棱透进来的光,将阴暗处的陆平年照得格外可悲。
“军制就不劳你费心,还是好好想想,怎么交差吧?你率七万人出征,就算你转战东南,怎么就能只剩三千人了?还赔上了亲王性命?”
李廷玉冷笑一声说:“到死你都不会明白。”
“我怎么会不明白,无非你在南方坐大,东窗事发,又怕连累士兵,干脆原地遣散。别忘了,那可是七万人,不是七个人。不急,你慢慢儿等,等本官查出来的时候,一律按逃兵处置,绝不手软。”
李廷玉看着他在黑暗里依然掩藏不住的兴奋,一股悲凉油然而生。长叹一口气。
寒鸦三两声,一盏豆灯,大牢里格外冷清,李廷玉盘腿坐在草席上,就着昏黄的灯补一只鞋。
这是一双厚实的千层底,百姓家倒是常见。常年穿甲握枪,这类精细的活儿是第一次做。她不爱他,眼里都能看出来,当然,李廷玉也一样不喜欢她。
她说话声音粗,嗓门儿大,不爱打扮,也没什么文化,看得出自己不喜欢她,每次带着儿子们回去,也懒得搭理他。
只是如今,他一个儿子也带不回去了。
“哎,你真是不中用了,大概是真的老了,没有年轻时心细,做的鞋竟然这么不禁穿,还要辛苦我穿针,也是,这针鼻子咋这么细呢?看你穿针挺容易的啊。原来还打算,这双鞋穿破了,就回去,不出来了。年纪大了,跟你缓和点关系,说不准你一时高兴还能亲自下厨焖个红烧鸭。”
李廷玉絮絮叨叨地说,提到这儿,竟然咽了口水。叹口气接着说:“怕是这辈子吃不着喽。你那么护犊子,咱重儿没了,我也没脸见你……”
手下一抖,线被挣断。李廷玉打断思绪,凑着灯光,又小心翼翼地穿针。
长久的沉默。
这是那个丑婆娘做的最后一双鞋,补补还能穿,李廷玉揉揉眼睛,继续跟针眼儿作斗争。
黑影靠近,没等李廷玉反应过来,来人从他手中接过针线,凑着灯帮他穿线,何德赶紧把灯笼凑近。
细线如一条游蛇,从细小的针眼儿里一下就过去了。
“你补得这么丑,不怕她笑话。”
皇帝接过他的破鞋,看着丑陋的针脚,简直无法续上,只得拆开。
“她又不看我,不会笑话。”
“你们两个互相看不顺眼,斗一辈子,临了了,竟然这般珍爱她给你的做的鞋。”
“嗐,晚了呀。”
“是晚了。”
李廷玉早有预料,她那样没见过世面的村妇,得知自己最后一个儿子也没了,怕是不能活了吧。
“夫人携诰命文书,已经去了宗人府闹了。”何德接话。
李廷玉实在不敢想像宗人府那帮书生,怎么应对他那个悍妇。苦笑一声,就算闹,也得告御状,她只是去宗人府闹,知道留一线余地,没想到还挺聪明的嘛。
“她年纪大了,行为无状,还求陛下念她老年失子,喝斥一顿,撵她回去吧。”
听到“老年失子”,皇帝明显停了一下,又继续补鞋。
“来,试试看。”皇帝蹲下,抬起李廷玉的脚,吓得他蹲在床上,大呼使不得。
“师兄,使得。”皇帝拿着鞋子,望着不再年轻的同门师兄,他还是亲王时,与李廷玉、宗瑞生同上溪山书院求学。大师兄宗瑞生为他做了书生,二师兄为他做了武将,而被委以厚爱的他,做了辜负二人的天子。
想到这儿,二人内心一阵苍凉,李廷玉还是坚持自己整理衣冠。何德端出食盒,摆好碗碟,退到角落。
李廷玉夹起一颗花生米毛到嘴里,细细品尝。
“有点溪山书院的味道。”
“就是书院的柳阿婆做的。”
“她老人家身体还好吧?”李廷玉又夹起一片腌竹笋,味道更正。
“还算硬朗,听说你回京,张罗着要做几道小菜犒劳你。”
“说起这个,想起来当年读书,书院穷酸,柳阿婆来之前,那个蒋师傅做菜,那叫一个难吃,天天酱油萝卜,鸡蛋白菜,吃得我跟宗蒲师兄一肚子怨气。唯独你餐餐吃光,汤水不剩,我俩配服得不行。当时还想着,你是哪个穷人家出来的孩子,好生辛苦。”李廷玉小酌一口,遥想当年。
“后来跟踪我回了王府?”
“是啊,门口守将,那叫一个威武,难不成你是府中人?哈哈。”李廷玉笑着说:“还是师兄聪明,跑到对面一打听,我的天啊,你竟然是王爷!”
“母亲年少得宠,盛年而衰,我也跟着由盛转衰,王府不过空壳子罢了。先后偶尔发难,我与母亲吃得还不如寻常百姓家。所以,溪山书院的蒋师傅做饭一般,但胜在量大。十三四岁,正是肚皮天天饿的年纪。”
“不得不佩服太后,慧眼如炬,溪山书院当年可是名不见经传。”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问,你当年是怎么上的溪山书院,你家可是真有钱,书香门第又擅长经营。”皇帝亲自为将军斟酒。
“宗蒲啊,他非要来,我就跟着来了。”
“大师兄是个有主见的。”
“也不知他在北地好不好?”
“好,人丁税制改革条案已经出来了,而且跟当地一个叫郁唯的县官打得火热,新条例偷偷实行了两年,初见成效。”
“郁唯?”
“对,就是你部下郁准的弟弟。”
李廷玉哈哈大笑:“当真?没想到我老哥儿俩,竟然教着他们兄弟俩?!”
“是啊,世界如此浩渺又如此狭小。对了,郁准,你怎么安排的?”
“半年前,找个由头,海打一顿,降去别地做百夫长了。”
皇帝点点头。
李廷玉叹了口气,爱才要惜才,还记得那一顿军杖,打得他颇不服气,长跪在李廷玉军帐前讨说法。再行喝斥,怕打击少年人不畏天高的心性,由着他,又怕被有心人利用。深夜四下无人,看着倔强的少年跪在那里,他出来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只小木鹰,一只被锁链困住爪子的鹰。
聪明如厮,只片刻,便收拾行李出了营帐,去了西边做起小小的百夫长。
“李重、元恪、郁准,三者得一个,可使西南安定。”
酒菜已过半,皇帝放下筷子,长叹一口气,说了声对不住你。
“陛下没有对不起臣,只是可惜了,军人不能战死沙场。”
“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王阮是个草包,万请陛下在我身死之后,不可让其代管西南。陆平年有张家势力做保,只要他不插手军制改革,可暂缓处置。另外,东南七万军,皆藏于民。都是些平头百姓,只要陛下设身处地为他们想,东南绝不会反。”
仿佛了却一桩大事,李廷玉缓缓吐一口气,从贴身处,掏出一卷长帛交给陛下,密密麻麻的小楷,正是元恪的字迹。
军制调动、军民计划,甚至军队补给等等,无一不细,看着熟悉的字迹,皇帝眼睛有些发酸。师兄将他视如己出,悉心栽培,也稍稍弥补了这些年自己不能陪伴的遗憾。
“关于元恪,臣……”沙场数十年,投笔从戎,他是三军统帅,时刻威严板正,从不见温情,只是说到这个天姿勃发的少年,他还是难忍不舍。
“哎,都是好儿子。”陛下紧抿双唇,闭上眼睛,细细抚摸着还有余温的丝帛。他想通过这条帛保住他的师父,这是一种无声地请求。
何德上前,掏出丝绢,被皇帝推开,将丝帛卷好,放入袖中。起身,往牢门走去。
李廷玉继续吃花生米。并未相送。
皇帝行约三四步,顿一顿说:“柒米镇,绍家村。”
李廷玉筷子清脆落地,面如死灰,转过头来,盯着他的背影,嘴唇不由得抖动。
“一吴姓妇人,于前日艰难生产。”
李廷玉倒吸一口凉气。
“母子平安。”
听到母子平安,李廷玉老泪横流。
何德领会,赶紧从袖口中拿出一三寸大小的红木漆盒,并同一幅龟卜交给李廷玉。
李廷玉颤抖着手打开漆盒,是婴儿绵缓的胎发,一小撮,被红线仔细缠着,旁边有张红纸条,详细写着生辰八字,末尾是婴儿的名字,皇帝亲笔,李昭,昭彰、昭雪之意。
李廷玉攥紧漆盒,不可置信地看着何德,何德笑着冲他点点头。
“老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以额抢地,他两丝半白银发在豆灯照映下微微颤动。
他与陛下,唯有些事想瞒,却没想到陛下不曾负他。
“将军快快请起!”何德放下灯,过来搀扶,李廷玉昏黄的眼神里迸出极喜的精光。
“将军保重!”何德深深一拜,转身跟上陛下。
哪怕十一年前,荡平海上马哈尔部,李廷玉也没有如今这份开心。他用指尖小心地抚摸着这一撮胎发,来自血脉的温度,令他沸腾。仿佛想起什么,细心收好漆盒,马上占卜。
走出森严的大门,皇帝戴上斗篷,在此处缓缓吸一口气,何德过来扶。主仆二人静静伫立。
“哈哈哈哈……”
猖狂、得意、欣喜和遗憾,一串长久的笑声回荡在阴冷的牢房里。
上一次听他这样笑,还是庆功宴上,说要许个女儿给他做儿媳妇,他酒醉之后,也是这样得意。
“那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谁说不是呢。”
第二日,狱里传出李廷玉自杀的消息。
宗人府门口,几个黑衣人,将一面目枯死的老妇人带到一处别院。在黑衣人地不断催促下,妇人半信半疑地推开房门,只见一小娘子正半倚在床上给小婴儿喂奶。
“这是李重的儿子,带着他赶紧走!”
老妇人眨眨眼睛,疑惑地看着黑衣人。
“愣什么,带着他们娘儿俩赶紧走!”黑衣人推了一把妇人。
“母亲。”小娘子一声呼唤,才将她唤醒。妇人三步并做两步,奔到小娘子床边,只一眼,就能确认,那是他们家的孩子。
因为跟李重生下来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哎哟,哎哟,哎哟哟……”老妇人语无伦次,眼泪断了线地流,扒开婴儿襁褓,这孩子脖颈处竟然有着跟儿子一模一样的紫色胎记。
孩子头顶,一小撮头发被剃掉,露出软软的头皮。老妇人轻轻摸着婴儿,小家伙竟然扭过头来冲她笑了。
“我家那个老不……老爷见着了?”天天年年喊他老不死的,没成想他真死了。
“见着了孩子的头发。夫人赶紧走吧,京中不可久留,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我……我……我是个没读多少书的,这怎么教他?”
父母爱之子则为之计深远,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上面安排了,我等护送夫人一行北上,由三公主安排,吃穿教养,都不必担心。”
“宜和吗?”
“正是。”
“儿媳妇啊,走,走啊,赶紧走。”妇人一手搂着孩子,一手擦去那小娘子的泪水,将她扶起。
历历红尘的爱,亘古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