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宜和携大梁陛下之圣命,结两国秦晋之好,百年之盟,然宜和自觉有负圣恩,无力担两国姻亲之盟,现求离去。”
宜和靛蓝朝服,云鬓高耸,不卑不亢地立于中庭。
“宜和,我知道你心里不如意,些乃皇家家务事,容后再禀。”
“陛下,天子无小事,更无家务事。宜和远嫁之时,我父皇曾三查钦天监,六次朝议,最终准允我远赴千里和亲。然,自宜和入主扶阳王府,便受尽流言之苦,现如今,我为人迫害,朝中不臣之人蒙骗陛下,不察、不闻、不问,而是趁机另立中宫,夺我扶阳王妃之位。宜和可以忍,然大梁不可忍。”
“陛下和扶阳王皆派出多队人马寻找你,想必是下面的人不尽心,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王妃切莫多心。”总管岔开话题。
“宜和不敢多心,只是就事论事,既然朝堂之上,无人肯为宜和做主,宜和求陛下退回婚书,准允我回大梁谢罪。”
“宜和,此番你受苦了。阿史那的婚书,已经收回,朕会为她别择夫婿。你也不必多想,我西漠的扶阳王妃依然是你。”南宫敬堂定了调子。
“宜和惶恐。宜和只是按仪典参加秋猎,却被人掳至千里之外的西凉,侥幸逃脱之后,在归来途中,为西凉残军劫杀,九死一生。细细想来,自宜和出金陵,便已屡遭敌手,我大梁诚意和亲,想必是另有他人不愿促成两国盟好。既然宜和在西漠自身都难保,更惶论两国之好。念宜和父母尚在人间,宜和为人之子不能尽孝,邦臣之臣不能尽忠,实在不敢再立于危墙之下,求陛下准允宜和离去。”
“你在回来的路上遭人劫杀,何人如此大胆?”
“是西凉残军。宜和回来之后打听过,是扶阳王与穆将军追缴的那批西凉军,不知为何最后关头竟然逃脱,而又恰好知道我的行踪。宜和来西漠的路上便已多次遭他们暗算,时隔多年,杀我之心不死,最诡异的是,刚刚好能从万人护卫的秋猎中将我掳走,此事实在令人心惊。故宜和求去,万望陛下成全。”宜和叩首。
“来人,彻查!!”
朝堂当庭宣旨,着右贤王亲自督办,蒙蔽圣听者,一律严查。
同时,宫中皇后赏赐扶阳王妃珍宝无数,又将中秋家宴的指挥权从太子妃手中夺下,交给她,赐宫中门禁,准允便宜行事,青姑也留给宜和用。
她走上了自己最不愿意的那条路。
事情都是做惯了的,小事青姑处理,要裁决的让宜和过目,抓大放小,宜和意兴阑珊。
“王妃,您再看一眼这晚宴的菜品,我特意加了几道您喜欢的口味,一来可解思乡之情,二来也让众人换换口味,您看可好?”
“不用了,不必为我一个人调换菜品,西凉爱吃甜口的本就不多,再去为难厨师,太辛苦。我府中有好用的厨子,多谢青姑好意。”宜和在挑头饰。
“这套怎么样?”宜和摆弄一只步摇。
青姑笑了一下:“王妃肤色白,钗环首饰怎么样都衬,不过依奴婢看,刚才那套青蓝色更衬您。”
宜和又走回那套青蓝色色妆盒面前,的确漂亮。
“是很漂亮,小巧精致,匠人很用心,可惜了,撑不住气场。”说完盖上盒子,红若接过去收起来。
谦叔领着城儿和元也进来通报。
“夫人,宫中邸报下来了。”
“怎么说?”
“新任禁军统领权向志与人勾结,已经下狱,夷三族,另太子殿下用人不忠,罚一月禁足,派人面斥。”
“好,知道了。”果然,不了了之,可怜了那个禁军统领。
谦叔彳亍不出,还有何事?
“阿史那公主来了,此时正在前门下轿。”谦叔看着宜和波澜不惊的脸,犹豫着说。
宜和点点头,取一只耳环配在耳边问城儿好不好看。城儿小脑袋点的像鸡啄米。
“青姑,红若,我们出去吃酒吧?”
“好呀好呀,听谦叔说城里新开了一家须弥间的酒楼,做的是金陵菜。”红若接话。
“真的?”宜和喜笑颜开。
“王妃,奴婢就不去了,菜单是定了,用的杯碗茶碟,奴婢还想再看一眼。”
“罢了,明日再看吧,不看也无妨。”
宜和与城儿两人拉着青姑出门。
青姑放心不下,宜和劝她,此事做好了是应该的,做的不好,也是她做主的第一次,皇后不会放在心上的,无须过于担忧。
众人从后门出,谦叔已备好车轿,并派四人随行。
一行人吃到扶墙走,宜和赏大厨元宝一只,出门时须弥间门外排队等桌的客人已经拐起弯儿了。
“夫人,出大事了。”
宜和抱着城儿刚到门口,谦叔已经来回踱步,焦急等待。
“王爷受了伤,刚刚进了夫人房间,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去,阿史那公主等在门口。”
“逼宫吗?”
一想到这个深情的阿史那,宜和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感。
“你们先退下。”
宜和盯着阿史那,她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南宫千,是我,开门!”
南宫千衣衫不整,脸色苍白,眼神迷离,小臂的血顺着指尖一滴滴砸在地板上。看到宜和,一把拉过来,低头就吻。宜和瞬间失神,一把推开南宫千,正好抓住他的胳膊,南宫千痛得大喊一声。
南宫千抵着门,紧紧咬着嘴唇,一下一下的喘息,死死地盯着宜和。愣了一会儿,伸手去抓伤口,抠着皮肤,狠狠地向下撕。
“南宫千!”宜和冲过去制止,为时已晚,裂开的作品如张开的婴儿小嘴儿,鲜血如溪流而下。
“刘宜和,你出去!”南宫千抵着身子推她。
“你对他做了什么?!”
“半日仙,想生米做成熟饭。”同样衣衫不整的阿史那豁出去了。
“来人,拿下!!”
第一次,在宜和的脸上看到阴狠,众人不寒而栗。
“没有本宫允许,任何人不得接近她,给我看好了,否则,杖杀。”
“是!!”
阿史那被带下去,一边走一边喊:“他会死的!”
背后,门被关上。
“南宫千,南宫千,看看是我。”
失去理智的南宫千,看清眼前是她,推倒宜和,顺势贴着她的脖子吻下去,一寸寸。
“南宫千!南宫千!”
多年的委屈和不公涌上心头,南宫千听得到她的呼唤,但并不想清醒。情急之下,宜和一口咬住他的肩膀,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我不可以被迫!”宜和撑着他的胸口,一字一句地说。
南宫千好不容易压抑住心里的念头,自嘲地笑了,狠狠甩甩头,一点点起身,踉跄起身,一步步后退,桌椅板凳应声而倒,七零八落。
“南宫千。”宜和起来想拉他。
“别过来,我控制不了。”
“阿史那说你会死的。”
“死了干净,不必看你离我越来越远,而我却无能为力。”
“我没有怪你。”
南宫千哑然失笑:“你当然不怪我,因为你根本就不在乎我。”
“你中毒了,我不跟你吵。”
“走啊!你走啊!走!”南宫千赶她。
宜和看准时机,拦腰扑过去,连他带着自己扑倒在浴池。伤口见水,南宫千痛苦地大嚎一声。
“有什么伤人的话,等你醒了再说。”宜和解下腰带,捆住他的手。她湿漉漉地起身,端来药盒,简单包扎。
焚香,习地而坐,腿上架琴。
“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跟着我的琴声。”
南宫千眼睛猩红,安静地趴在池边,盯着宜和。
“啊伊呀哟……嗯嗯……哦……嗯……”
曲调绵长,宜和浅浅地哼着,南宫千以内力祛毒,力竭之时枕着胳膊趴在浴池边,安静地看着宜和,他眼里的红丝渐渐退下,清澈干净。
他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挣扎,四处碰壁,想跑想逃,想出去,却没了方向,周围是黑的,却处处有火,烤得他发烫。千百次的尝试后,头顶突然有一缕光,顺着光的方向,他看到了宜和,三岁的宜和趴在井台边向绝望的他伸出小手。
根据南宫千的呼吸,宜和或紧或慢,一遍遍带着他从恶梦里出来。
南宫千再次醒来已是黄昏,暖暖的秋阳透过窗棱,在水面泛出一格一格的光斑。南宫千的伤口包扎好,也换了干净衣衫,就躺在浴池边。
宜和拿一小瓶药,一边吹一边涂被琴弦割破的手指,不时嘶嘶吸着冷气。很难想她一个人,怕苦怕疼又怕累的,怎么远赴千里去救他,又怎么忍着难过心甘情愿喝下太后赐的药?
“对不起。”
“没关系。”宜和没有回头,继续弄着。
“我来帮你。”
“没事儿,我自己可以的。”
南宫千拉着她的手腕,二人僵持。
“那你轻点儿。”
这是怎样的一双手,琴弦划破指腹,丝丝渗血,指尖都是倒刺,手心里长了茧爬满细纹,沟壑纵横,左手食指与中指间一块白色的斑在略黑的皮肤上格外明显。
“这是怎么回事?”
南宫千放下药瓶,托着她的手腕,仔细地摩挲着白斑。
“已经不疼了。”宜和故作轻松,想要抽回,却被他抓得更紧。
“怎么伤的?”
“黄维受了重伤,需要按时换药,我怕错过时辰,被线香烫的。”
南宫千紧咬后槽牙,终究是没有忍住心痛。
“已经没事了。我不碰水,很快就好了。”
南宫千红着眼睛抬头盯着她。
“我小时候练琴,也有割破手指的,又不是第一次受伤,没那么矫情。”宜和不想顺着他的意思说。
“阿诺,你跟黄维经历过什么,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宜和仔细想了想。
“行,我原以为,只要安静地待在这儿,什么也不做,天下就太平了。没想到我的存在本身,就是风暴的中心,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你离开我视线后的一切。”
“我去水牢救他,回来的时候黄家已被灭门,他受了伤,我们被人追杀,在草原遇到了狼,还差点儿就冻死了,幸好他找到了一堆牦牛粪,我们挨过了那个晚上。到了西凉之后,才知道他是皇长子。就这些。”
“你不会水,怎么去水牢救他?”
“我会的,程枫教的,只是害怕。再说了,我以为水牢里的是你,就豁出去了,没想到是他。”
宜和甚至回想起那个情不自禁的吻。
她为自己拼过命。
“后来呢?”
“我们逃脱之后,黄维又替我挡了一箭,而且在水牢里,被用了重刑,所以一直照顾他,就引来了一堆杀手。”
“冲着你去的?”
“也不全是,拓跋望自然不想有人与他争皇位,拓跋秀却派南弦来接他,还有一些人,是专门来杀我的。”
腿坐麻了,南宫千站起来,拉起宜和,顺势抱在怀里,她没有躲。
“我以为什么都不做,会对你好,可惜并没有;如果我真的做什么,也有可能会万劫不复,南宫千,我好纠结。”
南宫千像听到一个笑话,回她:“你我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无条件支持你。”
“我要搬倒太子。”
“好!”
“阿史那我已经放了,你再吩咐一下府里不准多言。”
南宫千拉着宜和来到前厅,府中奴仆站满前院。
谦叔看到他们一起出来,严肃训令:“扶阳王府上下人等听令,自即日起,王妃发话如同殿下,令行禁止,不得违逆。”
“我等谨遵训令。”
那些不开心的往事,似乎从不曾存在,就像天边已经消失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