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皇宫的斯华不再是从前冷淡温柔的模样,她云鬓高耸,华服丽妆。
当年她在宫中被人陷害,多方求助无门,拓跋秀想救她,说让她等,会找到证据。等来的是一次次的暗害,最后关头得遇忠心奴仆换命,才得以逃脱,带着四个月身孕的斯华随难民东逃。不幸又撞上残兵打草,遇到了同样不幸落的黄家余。
逃难的路上,斯华想到为她枉死的母亲,背叛爱情的拓跋秀,还有并没有派兵高丽王,满怀悲切。难民们商量出逃,女人和孩子省下口粮,让给年轻力壮的男人出去闯生路。她因有孕分得一块饼,却将最后的口粮给了黄家余,有这块饼,哪怕失败了,也能再跑一会儿,说不定就有出路。
黄家余当然挣来了出路,死里逃生的他带着斯华回到玉园,亲求父母,于是斯华成了玉园里不食人间烟火的三姨娘,连带着“他们”的孩子黄维,也得到精心培养。
维,是黄家余亲取,出自建牧立监,以维邦国。可见其用心。长大成人的黄维也不负黄家余的期许,长成了父亲喜欢的样子,长成他心头最重的牵挂。
是夜,斯华悄悄来到黄维床前,看着月下的儿子,黄家余的子女都遗传了母亲的美貌,巧妙地避开了父亲的肥头大耳,同样他的脸上找不出黄家余一丝一毫的影子。可是性子里,却像极了他,待人接物也传自于他。异于常人的聪明,黄家人都有的果敢,还有跟他一模一样的深情。
黄家余妻妾成群,后院始终和谐,子女一堆,个个爱他敬他,无不源自于他的周到和用心。
聪明如黄家余,怎么会察觉不到自己的身份,却始终如一的守护着她。这份初始的感激早已远远超出当年那块饼的恩情,渐渐变了味道,只是黄家余始终恪守本分——斯华只是他名义上的三姨娘。
斯华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无论怎么选都伤人。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太子,带着医师进宫面圣,把黄维的失忆夸大,情真意切,又暗射或者他回宫有着别的不可告人的心思,引得拓跋秀心里隐隐不快。
宫中传旨,召黄维入宫,好生调养,择佳期晋封。
其实就是看他是不是真的忘了。
按黄维的要求,宜和必须随行。
拓跋秀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心里烦躁,跑去安慰斯华。留给黄维和宜和一大屋子人。
诊断进行了三天,换了十几拨人,宜和始终小心地守在黄维身边,摄心铃、线香、银针,他被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法以不同的语气寻问着从前的点点滴滴,一点点痛苦地回忆。
始终无果。
黄维瘫坐在地,空洞地盯着地面,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不要进来了,今天不问诊。”
宜和看着他脸上一层层的汗,冲过去关门。
“姑娘,我等奉王上旨意,为公子问诊,还请行个方便。”来者面无惧色。
“我说了,今天不问诊。”
“我等奉命行事,还请姑娘配合。”面前五十来岁的女人一身傩服,这是要行巫术。
“今天,不问诊。”
“来人,将姑娘带出去。”
闻声,两个小宫女过来拉宜和。
“别动她!”一身汗津的黄维豹子一般一跃而起,一脚踹开其中一名宫女,可怜那小姑娘当场口吐鲜血。
傩服女人盯着黄维,没有出声。
“你是最后一个?”
“是。”
“不许你们任何一个人碰她。”
“是。”
“黄三公子。”
听到宜和的声音,黄维换上春风和煦的笑脸,让她别怕,自己会努力想。
黄维被五花大绑地安放在床上,宜和想阻止,被黄维拦下,他明白之前那些人不过是幌子,只要他能过这一关,或许就能记起来。只是不知道记起来的是好是坏。
一根银针刺入,坚强如黄维忍不住大叫一声。
那傩服女子似乎并没打算停下来,宜和一把推开她,后面两位随从想过来阻止,被她伸手拦下。
“住手,我答应过公子,不能动她。”
“你最好下手有分寸,他是西凉皇长子,若有一丝一毫之失,清楚你的下场。”
“谨遵姑娘教诲。不过在下也有一句相劝,这一针下去,每一时一刻他都在疼,姑娘耽搁一分,他便痛一分。还请姑娘收起慈悲之心,早一点完事,公子早一点解脱。”
宜和松手。
“拿帕子来,别让他咬舌自尽。”
侍从叠好帕子,使劲塞到黄维嘴里,傩服女人取第二针,长针入肤,黄维痛苦呜咽,头颈高高挺起,目眶欲裂。
“他若有事,本宫杀了你!”宜和提剑直指傩服女人。
“在下一定当心,确保公子无性命之忧。这是最后一针。”女人没有停手,又一针下去,黄维疼的四肢颤抖,因为说不出话,场面极其惨烈,黄维昏睡过去,侍从取下帕子。
宜和的心疼到绞痛,就不该带他回来的,忘了就忘了,她扔掉剑,扑向黄维。
“儿啊,为父死得好惨啊……”
凄惶的声音,是黄家余的,宜和听得脑袋一嗡。原来她是声伎,宜和强忍着没回头。
黄维忍不住动了一下,嘴巴张合,似乎有什么要说。
“维儿……”傩服女人一声声地喊,宜和听得毛骨悚然。
黄维在悬崖下面,身上腿上都在流血,抬头望着高高的山,漫山遍野都是黄家余一声声的“维儿”,他想回答,张开嘴,却发不声。
想站起来,手脚无力,一遍遍张大嘴想回应,却依旧没有声音。那声维儿却越来越远,他朝着声音远去的方向声嘶力竭地无声喊着。
黄维猛地惊醒,缓缓睁开眼睛,是宜和。
“诺……”
“我在。”
“我好……疼。”
宜和爬起来,提起剑贴着傩服女人的脖子。
“你失败了,他确实病了。”
“公子只是暂时清醒,还有两针。”
“你敢!适才说过是最后一针。”
“我并没有说过是整个治疗的最后一针。”说罢不管脖子边正在流血,准备取针。
“慢着,再往一步,我就杀人了。”
二人僵持不下,被赶来的大内总管劝住收手,说择日再诊。
取出银针,松开绳索,黄维筋疲力尽地把宜和紧紧抱在怀里。
他于黑暗之中,看到一扇门,打开门,是一院子的死人,空气腥腻,在院子中央坐着的无头男尸,特别熟悉,他想想往前走看清楚,身后传来一声声的黄三公子,将他拉回来。
疲惫醒来的黄维隐隐地,觉得不是梦,似乎在哪里见过。
宜和出去,黄维抱着胳膊仔细回忆,那一院子的人都是谁?有个傩服女人的维儿为何如此熟悉?厉越叫他少主,他是谁的少主?还有母亲,他记得最清楚的母亲,她为什么不走?
门打开,宜和一袭夜行衣,带着月光。
“我带你走吧?”
“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先离开这里。”
她带着月光的模样,是仙女下凡。黄维点点头。
换好夜行衣,二人悄悄离开。曾听闻西凉皇宫是依照金陵皇宫建的,那么布局应该也一样。宜和轻车熟路地拉着黄维于宫道中穿梭。
华夫人那里,傩服女人正在汇报。
“他确实是忘记了?”
“没有进行第二次行针,但依属下之见,似乎是不记得了。”
华夫人深吸一口气,如释重负。
“还有什么异常?”
“公子没什么异常,只是那姑娘……”
华夫人放下灵位,转身看着傩服女人。
“那姑娘情急之下说了一句‘本宫杀了你’。”
“皇室的人?”
华夫人思索一会儿吩咐她不可对外人提及这一段。话音刚落,有消息报说公子跑了。
“如果跟金陵一样,出了这道宫门,我们就自由了。”黄维二人紧贴着城墙,等卫队过去。
“我还没想起来南宫千是谁呢?”
“不想了。”
“那之前的事我都忘记了。”
“忘了就忘了,重新来过!”于月色下,宜和回他一个大大的笑脸。
是啊,忘了就忘了吧。
“两个人目标太大,你从这儿溜过去,上城墙等我。”
“好,你要小心。”
“放心吧,阿娘说过我的轻功可于千万人中脱身。”
“姑娘威武。”
他们出逃,不可能没有动静,让黄维先走,如果顺利一起脱身当然最好,如若不然,她留下来吸引敌人,换他脱身的时间,反正宜和自信能跑掉。
宜和顺着墙根儿,小心腾挪。
“来人!抓刺客!”
黄维还没到城墙头,齐刷刷地出现长长一队箭阵,漆黑的宫道瞬间灯火通明。
“黄维快跑!”
宜和朝着另一个方向大吼一声,果然引得一群人冲过去。黄维朝下看了一眼,宜和小小的身躯,提一条长鞭,气场强大。
“放箭!”是华夫人的声音。
空中嗖嗖声不绝,却不是射向地面,而是对面墙头,箭尾带绳,宫道变绳索牢笼,显然华夫人早有准备,想要生擒。宜和不解地看着她。
“他是我儿子,任何人都别想带走他。”
宜和一记飞鞭甩向华夫人,被侍从持长枪挑开,震得手掌发麻。
黄维试图找到合适的位置,营救宜和,被眼尖的侍卫发现。
墙头的打斗引得宜和分神回头看,差点挨一闷棍。墙头的黄维才经历大刑,疲于应付,好在侍卫并没有真心实意要他性命。
“黄维你快跑,别管我!”宜和一鞭将绳索甩出一道缺口,踏着一个小兵的肩膀凌空而起,黄维也趁机摆脱纠缠向夜空隐去。
“给我拦住她!”
话音未落,半身已出绳笼的宜和被南弦拽住脚踝,狠狠摔倒在地,宜和咬紧牙关吞下一口血沫,抬头看城墙已经没有他的踪影。
趴在地上的她,心满意足地起身,迅速被人反剪双手,一脚踹跪在地。宜和单腿跪地抬着头,得意地看着华夫人,那是不顾一切的眼神。
以为她已逃脱,黄维登上楼顶,预备借势起身。
“黄维!!”
“我数三声,你再不出现,此女就地仗杀!!”
“一!”
“二!”
“三!!“
南弦高高举起长枪,抡足了劲,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以迅雷之势推开众人,一把将宜和护在怀里,狠狠一记闷棍挨下,他左手搂着宜和,右手撑地卸下银枪杆的力道,金砖尽裂。
一口黑血喷出。
华夫人凌厉地挖了一眼南弦,南弦收手跪下。
“黄三公子。”宜和转过身,撑着黄维。
黄维闭上眼睛,无限眷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扶她起身。
“你不该回来的,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黄维哑然失笑说:“你不了解她。”说罢,扶好宜和,一瘸一拐地走到华夫人面前,缓缓跪下。
“黄维,你别求她!”宜和被反应过来的南弦一把揪住。
“我输了,你想怎么治,来吧。”黄维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突然睁眼,阴狠地盯着华夫人一字一句地说:“你!不!准!动!她!”
二十多年,斯华第一次在自己的儿子的眼里看到了对自己的恨。
傩服女人再次出现。
“夫人,让公子稍事休息,可过几日再诊,公子的病也不急在一时。”
“不必了。”黄维率先开口。
“黄三公子。”
听到宜和的声音,黄维破防,强撑着拉过她的手,温柔地说:“你别怕,我跟你保证,绝对不会有事的。别怕啊。”黄维偏过头,对身后的华夫人说:“华夫人,先帮她看。”
傩服女人过来诊脉,黄维盯着她:“不准伤她一分一毫。”
“是。”
宜和受了内伤,仔细调理即可。傩服女人着人准备,将黄维五花大绑,口塞巾帕。
看他为了自己任人宰割的模样,宜和跪在黄维面前忏悔:“黄维对不起,我不该带你回来的,对不起,对不起。”
被五花大绑的黄维摇摇头,努力伸着手,宜和过去,一把握住。他感激地看着她笑了。
手掌传来她的温度,是自己所有的力量。如果没有宜和,自己怕是挺不过这一关吧?
在黄维犹如困兽的挣扎呜咽中,宜和哭得声嘶力竭。为了找南宫千,把他逼到如此不人不鬼的境地,宜和后悔了。
华夫人站在院子里,听傩服女人模仿黄家余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诱导黄维喊出父亲。每个紧要关头,他说出口的都是“不记得”。
终于,被汗血染得尽透的黄维昏死过去,傩服女人赶紧停手,为他施针保命。
疼痛为黄维关上的那道门,被傩服女人生生打开了,涌进来往日温馨画面,还有他们每一个人死后的惨状。有的人只死一次,可是黄维死千百次。
“夫人,公子的确忘了,记忆深处也没有从前的影子。”
“知道了,他还能记起来吗?”
“我已经施了针,按道理是难以记起的。”
“退下吧。”
连日来黄维一遍遍梦魇,宜和的手被他紧紧抓住,始终不曾放开。他害怕自己一松手,他的阿诺就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