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是宁攸最喜欢的一个节日。
当然是因为粽子。
与全国其他地方（尤其是长江以南的地区）使用的长条芦苇叶不同，胶县西部地区包粽子使用的是一种巴掌形状的波勒树叶，有一股独有而特殊的香味；如果在煮粽子的过程中将鸡蛋鸭蛋和鹅蛋见缝放入，煮熟的蛋味道比茶叶蛋香上百倍。宁攸把它称作是“乡味”。这种粽子包出来呈长条形，包扎技术精湛的奶奶辈的妇女喜欢将两个长条对在一起，形成一对，又叫一捆。
奶奶包的粽子最为正统，毕竟她是从年轻时便在村子里名誉百家的巧婆。那时人们喜欢将心愿表达在食物中，村子里每年总有些结婚的喜事，便形成了在粽子里加花生和小枣的习俗，寓意早生贵子。村子里还有一家人祖祖辈辈都有种植黄米（又称黄黏米），谁家有新生儿了，就送去一罐黄米酒作为产妇的月子补品，包粽子的时节也会分给各家，祝愿各家各户年年丰收荣华富贵。可是掺了黄米的粽子不是一般人能做好吃的，村子里也不知奶奶有什么秘诀，黄米糯米比例堪称完美，火候刚好没有半点苦涩味，即使每年都有人堵在家门口甚至和奶奶一起包制，都没找到诀窍，只好放弃。奶奶也是心善，每年端午节前一周，满村子都能闻见奶奶加的粽子香，就知道她又在给全村人忙活了。
当然，奶奶的秘方，宁攸和爸爸早就知道。爸爸一直打理餐馆，人手也多，想着让奶奶卸下重担。可是奶奶还是觉得自己包的粽子更有心意，推辞了。直到前年，奶奶开始出现驼背，手指关节也有没有那么灵活了，却依然坚持着，而宁攸爸不想奶奶为全村人操劳着，便提前安排好几位帮手和奶奶一起赶制，也算是一种妥协。
对于宁攸而言，奶奶的粽子固然好吃，可姥姥家的粽子也不是盖的。姥姥的祖籍并非胶县，姥爷的父亲当年在外地做私塾先生时，收养了不幸成为孤儿的姥姥带回家，几年后嫁给了姥爷。（其实说童养媳也不为过。）不知是寄人篱下还是天性使然，姥姥从小懂得不给别人添麻烦，不时地做些新奇的东西给人惊喜。那时姥爷家没有田地，也不会像胶县的其他家庭那样每年收些花生玉米囤着，姥姥也不想姥爷出去借或者买，所以她的粽子里包的东西，完全取决于那一年端午节前家里有什么。只是没想到，红豆、豌豆、板栗、香菇、腊肉、咸蛋黄，这些东西放在粽子里还意外地好吃，村子里的人礼尚往来一番，而姥姥家还能吃到传统的花生红枣粽子，岂不乐乎。久而久之，即使后来生活条件好了，姥姥也坚持每年做不同口味的粽子，还加了干贝、熏鱼、肋排、五香牛肉等口味，在煮的时候添加了几种温和滋补味甘的天然草药，别有一番滋味。小时候，宁攸还跟着姥姥学习包法时，偷偷在自己喜欢的口味的粽子捆绳上做记号，可是每一次一锅锅煮出来，一捆捆都是乌漆麻黑的，完全找不到自己包的是哪一个。渐渐的，正是因为每次打开棕叶之前，没有人可以猜得出内陷是什么，才更添了不少吃粽子的乐趣。
和爸爸一样，宁攸品尝过的粽子种类数不胜数，却依然深深地眷恋着这一丝乡味。
还有，奶奶和姥姥的味道。
宁攸已经有五个年头没有在家过粽子节了。虽然，无论是暑假还是冬天回来，妈妈都会在宁攸每次回家前和姥姥准备一锅粽子，可是真正在粽子节的时候在家吃粽子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有些事，更不敢细想。姥爷已经寿终正寝，姥姥一人生活，也没有几个五年了，还能陪着她吃着她的粽子多少次呢？自古忠孝难两全，或许，有一些遗憾就是难免的吧···其实对于宁攸而言，她依然在抗拒着和亲朋的频繁亲近，她怕情感卷入的太深，生离死别时就更加悲伤。这种在遗憾和悲伤之间的纠结，让宁攸的内心矛盾纠缠着复杂着。）
当然，今年的端午节，还有一项任务。和爸妈一起去完成的事情。
去过了姥姥家，一家三口前往了凼灵岛。
晚上，宁攸拿上几个本子走出民宿，来到海边。
“宁俊，这么多年了，心里有些话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她坐在岩石上仰望着星空，自言自语着。“我一直不理解的一件事，是那个不满18岁没有隆重的葬礼也没有坟墓这样的习俗。这样一来，就好像你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连一块墓碑都不曾留下，可是，我们却清清楚楚的知道你来过；又或许，这样一来，就好像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连离开的印记都找寻不见，而你，又真真实实的消失在了我们的生活琐事中···
我对你，有很多想象。我想象着你同我一起长大，变声期过后，会不会拥有富有磁性的男低音；叛逆的时候，会不会连我也瞒着就离家出走；十八岁的样子，会不会和郝强有些相似；进入大学，会不会遇到一见钟情的姑娘，然后温暖她一生，践行这个时代少有的‘初恋一辈子’。后来，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你不能遗传妈妈的双胞胎基因，但还是有了两个孩子，一边羡慕着我，一边成为了我一双儿女最爱的舅舅。孩子们渐渐长大，我指导他们的学习关注他们的心理成长，你组织周末假期咱们两个四口之家聚到一起玩乐。待到退休，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而我们依然是住在对门的邻居，天天吐槽着对方的牙口不好了听力下降了···直到有一天，你敲了敲我家的门，迟迟没有人来开，你拄着拐杖去取来我家钥匙，发现我和我的老伴儿，在美梦中安详地离世···那时候，你会不会如同我当年发现你离开了我一样悲伤···
积极的想象，真的是一种神奇的力量，也是一种诱惑而难以抵挡。我自然知道，现实不会那么理想，或许，你长大的样子，会让我更怀念你小时候的模样，逆反的时候，家里学校都会是你的战场，初恋终结，你会不分昼夜的找我去疗伤，工作不顺心，你跟我抱怨着还不时问候老板的娘，孩子成绩不理想，你上窜下跳心急火燎···而临终时，还是你先走一步留下我悲伤···可是人活着，总有那么点儿希望和梦想，所以你，在我心里一直是美好的模样。
有时候我在想，你的灵魂是不是依然在我的身旁，不然怎么会，时常进入我梦的片场，还是说，因为我总是在旅行时生活中推测你的所思所想，你才被我牵绊着自由而不能飞去远方。我很少对别人有无端猜想，可是在你身上总是会留很多问号。如果你从未离开，我的生活将是怎样，如果我做了不成熟的选择，你会不会支持我坚持梦想，如果我遇到了坏人，你能不能找到他然后胖揍一场，如果你永远在我够得到的地方，我是不是就不会也不需要这么的坚强···
你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有时没有任何预兆可言，而有时我又觉得你是调准了时机出现。曼羽走的那一天，我虽然还不知晓，你却闯入我的梦里，告诉我要珍惜身边的人。苑逸吻我的那一夜，你又笑着问我，他是不是那个可以保护我的人；姥爷去世的那一晚，你来质疑我在异国他乡的借口，点破我不想回家参加葬礼是因为不敢的真相；和子墨在机场告别的那天晚上，你来关心我，会不会后悔就这样撒手放开一个真心爱我的人···我们好像依然心有灵犀，还是说那只是我的错觉，梦里的你不过是我人格中的另一个自己···我的生活没有波澜时，你偶尔的出现让我将平淡清场，当我遇到问题时，你频繁的擅闯又来戳穿我的悲伤。我还记得08年地震那时候，你怂恿着我陪着妈妈去做志愿者，就像是去替你实现一个爱心服务的愿望。在那里的每一天几乎都可以看到死亡、受伤、悲凉和绝望，而你每晚都在我的梦里鼓励着我坚强。我越来越坚强，坚强到有些冷漠和麻木，可是没有人教会我该如何遗忘···
说真的，我有点累了。我发现自己好像在为咱们两个人活着，好像每天多忙碌一点就可以完成两个人的使命。这样的生活，我有点想放手了···”
“攸攸，我想宁俊···应该也希望，你过好自己的人生。”
宁攸一回头，爸妈她在左右两侧坐下来。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你说‘有点累了’那一句的时候。”爸爸坦言。
“觉得你可能会睡不着，去你房间一看果然没有人···”妈妈解释。“我们估摸着，你可能会来这儿···”
“你们手里的是什么？”宁攸看着爸妈各拿着一摞稿纸。
“是这些年，你们生日那天，我们写给宁俊的信。”爸爸说道。
宁攸家的传统，源自宁攸初一那年寒假学校布置的一项任务——家长给孩子写一封信。爸妈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每年元旦前夜，各自给宁攸一封亲笔信，表达对过去一年的总结和对未来一年的祝福。宁攸也每年在母亲节父亲节时给妈妈爸爸写一封，这种心照不宣也渐渐变成了习惯。近几年宁攸没在家，手写信就变成了电子邮件。
只是，宁攸都不知道，爸妈原来在宁俊生日那天，也会给他写一封。这种熟悉的红线稿纸，透着久违的熟悉感。
“你手里的又是什么？”妈妈看着宁攸怀里的本子。
“这是···我每次想起宁俊或者梦到宁俊的时候记录下来的。”宁攸坦言。“从六年级到现在，已经有五本了···”
“看来咱们真是心有灵犀啊···”爸爸感慨，“现在明令禁火了，也不能烧掉，要不···”
“好不容易写的呢，怎么能毁掉啊···”宁攸打断了他。
“不是···说告别吗？”爸爸意识到，“怎么，还是不舍得？”
宁攸语塞。
“其实，与其说是告别，不如说是仪式上的分离。”妈妈也不同意爸爸的提议。“宁俊已经影响了我们的事业发展和生活太多，我们已经不可能真正的和他有一个彻底的切割了···但我们应该陪着攸攸，给宁俊一个葬礼。或许，这几天，读完我们写给宁俊的信，然后我们一起把信和日记本放在一个小箱子里封印，是更好的方式。”
妈妈毕竟是心理咨询师，她懂得，宁攸当年在得知宁俊溺水后就低烧三天，小型的葬礼仪式也没有参加，所以宁俊离开这件事，对宁攸而言是一直没有完全接受的事实。真实的仪式不能举行，那么至少，心里为他举行一个仪式，也是对过去的缅怀。
宁攸倚在妈妈肩上，轻声说着。“好。”
“这么晚了，又没有灯，咱们从明早开始吧···”爸爸也遵从。
清晨醒来，常年早起的宁攸便已经拿着第一本日记本在岩石上坐下，听着海浪不时拍出的水花声，宁攸对着大海念起她的梦和思念。
爸妈也随后赶到，坐在沙滩上，翻着一页页稿纸，慢慢的、轻声的，朗读着。
宁攸的日记比爸妈的信多几倍，她也没什么食欲，除了晚上睡几个小时便是从早到晚地念着。终于，念完最后一个字时，日落余辉照得海水害羞的涂上腮红，落潮的海水也不再调戏着岩石，一切都好像尘埃落定。宁攸回头看看，爸妈在窗边看着她，跟她招手。
“宁俊，我还是喜欢叫你‘哥哥’。哥哥，小时候，你离开了我，而现在，当然，你一直都在我和爸妈的心里，只是我终于可以接受，离开你了···”
和爸妈平静地吃过晚饭，一家三口乘船回到了陆地。
“如果我们很想念宁俊，能把这凼灵岛当作是缅怀他的地方吗？”返程路上，宁攸问道。
“当然可以···”妈妈轻轻摸摸宁攸的头。
希望那里的浪花，能传达给他我们的所思所想。
此时，宁攸手机开机，才发现从昨天到今天，有一个苑逸的和几十个张洹的未接来电。
“张洹，有什么事吗？”宁攸回过去。
“宁攸姐，苑逸他···出车祸了···”
心纠的一下。
“严重吗？在哪家医院？”她控制着声音尽可能平淡，但妈妈还是感受到了她颤抖的身体。
“昨晚进的ICU，现在在病房，还没有醒···”
“医院地址和病房号发我，我···”宁攸看着爸妈，他们默默念着“去吧”。“我尽快赶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