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攸的智齿一直没有拔。
前些年没有痛感,上面两颗没长出来,也就没有理会。
年后吃东西觉得牙周有点发炎,才想起来这四颗多余的小东西是时候该除掉了。到医院拍了片子,才发现下面的两颗智齿水平位,拔牙难度较大,稍不留神还可能碰到神经导致嘴唇麻木。普通的牙科诊所都不接这种有难度还担责任的活儿,妈妈只好联系了一位有多年经验的牙医。原本想尽快解决,奈何人家医生的档期排得满满的,一直排到四月一号愚人节。好在清大附小的研究很顺利,宁攸不需要每天跑,才得出一周空闲。
拔牙这天,爸爸也跟着。宁攸说了好多遍,两个小时的事儿,打了麻醉也不疼,不需要爸妈两个“门神”在旁边盯着,可他们执意同去。
打局麻的时候还有点疼,之后就只是听见吱吱哐框的声音。医生大叔很娴熟,不到两小时就全部搞定了。妈妈有事忙去了,爸爸陪着她打消炎针。
“疼吗?”爸爸每隔十分钟就问一次。“我给你扶着冰袋?”
麻醉过了劲儿,肯定是要疼的,可是看见爸爸的担心,宁攸总是眯眼浅笑着摇摇头。
第二天打完消炎点滴,基本就可以正常讲话了。喝了两天流体,进食也渐渐恢复常态。
晚上,爸爸煮了鸽子汤,妈妈也刚好回家,一家三口吃个晚饭。
“不就是拔个智齿嘛,还要用鸽子汤犒劳我···”宁攸浅笑。
上辈的习俗,生了大病初愈的时候喝鸽子汤,有助于快速康复。所以即使宁攸喜欢,也只有生病了或是学习很辛苦的时候才能喝鸽子汤,而且后面这种情况对于宁攸而言还比较少,六年级奥数比赛那次还是宁攸央求了才有的,高中数学竞赛那次是爸爸临时起意,上一次,是大一的一次偶然。
“现在煮鸽子,我还是能想起来,四年级有一次,攸攸在家里说不舒服,也不发烧也不胃疼,就是不舒服。问那怎么办才好呢,她自己小声在那里嘀咕,‘喝了鸽子汤就好了’···”爸爸对着妈妈说,实际上却是让宁攸听。
“谁让你们在我之前感冒发烧那次之后没给我买呢···”宁攸撇嘴埋怨,也不忘喝两口。
“唉呀,那个时候你吃的还少吗?几乎一个月感冒一次啊···”妈妈感慨。“我们每个月月初发工资,你每次等到我们把钱花的差不多了,哎,月底就生病了,生生把我们想存的一点积蓄换成了药。还有啊,几毛钱成本的生理盐水葡萄糖水装进瓶里就非要几十块,你明白吗,那时候你用的就是奢侈品了···”
“我不光让你们超前几年理解‘月光族’这个词的意思,还提前十几年让你们体会到了‘啃老’的意思是吗?”宁攸自侃。“我还得记得,有两次生病,家里真的没了闲钱,还是爷爷奶奶帮忙垫付了医药费。”
“噢,对。”爸爸也回想起来。“我十六岁上大学之后就没问家里要过钱了,这媳妇儿都是用自己攒的钱娶回来的。好在没嫌弃少,对吧···”
爸爸小时候看见村里别人家的孩子都去上学没人陪他玩了,索性早上了小学,又赶上小初高五四三年制到六三三的改革,爸爸16岁就上了大学。学校有生活补贴,加上他爱看点书写点文章,赚的稿费还能带回家孝敬长辈。细想,宁攸也是16岁进了大学,之后就自己打工赚学费生活费了。
历史还真是惊人的相似。
“我啊,当初就是看见你家的苹果树那么好,觉得终于可以没有顾忌的吃苹果了,才同意嫁给你的。”妈妈抿嘴笑着说,明明不想暴露她吃货的本质的。“那时候水果比菜贵多了,谁家要是能有个水果,这就说明生活条件还不错了。农村还是种粮食的多,蔬菜够吃就行,除了专门种水果卖的果农,没有多少人家会去种果树的。你家真是可以,苹果桃梨几个品种,无花果杏子樱桃要啥都有,一年四季不断。当时我就想啊,这家人,真是会享受,将来也不会让我受了委屈。每月的工资嘛,都是会涨的,吃的已经不愁,生活上够用就行。”
“我以为你们是因为音乐才结缘的···”宁攸偶尔还纳闷儿一个问题。“你们乐感好,为什么我五音不全唱歌跑掉啊···”
“我唱歌很好的啊,你知道的,当年在学校还是歌唱团里的重要人物呢。”妈妈撇清自己。“你都是遗传了你爸,我也是结了婚才知道他是个乐盲。”
“啊?那当年爸爸不是因为去听了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音乐会才认识妈的吗?”宁攸一直觉得这情节还挺浪漫的。
“其实啊,那时赶上我在北京出差,临走了,朋友送我一张票说去听一听。那是我第一次听钢琴曲,不管懂不懂吧,还是很受震撼的呀···”爸爸解释。“回家的路上在火车上遇见你妈,问了问是不是清城胶县人,咦,果然是。这才觉得是缘分。”
“这么多年我都没问过,北京到清城路过那么多地方,你怎么知道我是清城的,连胶县人都猜得出来?”妈妈也好奇起来。
“听实话?”爸爸想卖个关子。
“快点!”妈妈等不及了。
“单位里派我和同事去巡察小企业,去过一家做出口订单的小纽扣厂,当时厂长介绍说他们的几种扣子都是特别定制的,远销海外不做内销,只有余下的少量残品会卖给几家附近的制衣店,他们会再挑好的用上。”爸爸顿了顿。“那天你穿的外套上,就有我见过的那种扣子。”
“原来是这样···”过了二十多年,宁攸才知道爸妈的感情起始竟是这样的。不是一场音乐会,而是一种纽扣。“现在还留着的话,就变成新潮的复古风了···”
“噢,我那件大衣当时可贵了,花了我三个月工资去做的,当时你姥姥都气得一星期没和我说话。”妈妈告诉宁攸。“可惜了,搬家的时候让你爸给扔了···”
“我们怎么讲到这儿了···”爸爸才发现话题偏了。“攸攸啊,我是想说,小的时候,我们对你最大的期望就是你能健健康康的,平平安安的,学习啊人际啊,我们也没什么要求。”
“现在还是担心。”妈妈补充,小声和宁攸说。“拔牙的时候医生不是让我们出去等嘛,你爸就站在窗户边上一直看着等着。护士拿小锤子砸的时候,我看你爸紧张的样子,跟小时候在你额头打吊针的时候一样。”
爸爸的爱,一直是这么深沉。小时候总是陪着她玩,嘴上说一个老顽童一个小顽童,其实在陪伴的过程中一直教育和积极引导着宁攸形成自律意识和良好习惯,遇挫折要勇敢,对生活有追求。都说女儿是男人的小情人,宁爸做得比男朋友都贴心,她来姨妈的时候准备黑糖白粥,一听说她在学校不舒服立刻放下工作赶过去,女儿有个小忙请求的他很快照办。要说还有什么细节最感动宁攸,除了自主招生的时候找借口去上海陪伴,她还会想起:大二的时候去北京办美国签证,回来的动车上睡着睡着手机响了,爸爸打电话问,是不是到济南了,午饭吃了什么。宁攸睁开惺忪的睡眼,动车刚好停在了济南的站台。他一定是在网上查了时刻表才掐准了时间打的这个电话呀,宁攸平静地说了几句,一挂电话,热泪就止不住流了好久。如今宁攸只是拔个智齿,他还是担心不已。
“毕竟也相当于个小手术啊···”爸爸解释。“原本你妈说找的是最专业最有经验的牙医,我还打听了一下,他口碑真的不错才放心的。结果拔牙那天早上,医生看着你的CT片子,给我们讲术后风险,可能嘴唇麻木,可能流鼻血,我当时都想立马走人了!”
“人家就是说了那2%的可能性。”宁攸浅笑。
“不过我一开始也有担心。”妈妈说。“通常都是左边上下拔完恢复了再拔右边上下两颗,吃东西也好轮换着。他这可倒好,一下子拔四颗。”
“这样创伤小···”宁攸浅笑着解释。
“什么创伤啊,都是一样的嘛···”妈妈不明白。
“心理创伤。”宁攸补充。“拔完第一颗的时候医生又问我了,有些人拔了两颗之后就疼得不敢再拔另两颗了,问我要不要也先拔两颗再考虑。我说专家号太难约了,干脆一次性结束,长痛不如短痛。”
“我闺女就是坚强。”爸爸露出慈父的微笑。
“哦,也有道理···”妈妈细想。“拔两颗也是疼三天,不过还要再遭一次罪,拔四颗还是疼三天,一次就结束了···”
“嗯。”宁攸点头。
“话说回来,现在看到你这么健康,又善良坚强,又独立自主,我和你妈也不担心你了···”爸爸停顿了一下。“我们的期望,也从盼你平安健康,变成了愿你幸福快乐。”
“爸,我有你们这么好的父母,挺幸福挺快乐的呀。”宁攸不解。“26岁了,抱抱有妈妈献身,锻炼有爸爸陪的,这世界上应该没有几个了吧···”
“这也是我们的幸运啊···”妈妈摸摸宁攸的头。
“我的意思是,你也要考虑从家之外的地方寻找你的快乐,组建自己的小家庭。”
宁攸一愣。
爸爸继续。“可能是我和你妈对你的爱满足了你对情感的需要,你也就没有像其他同龄人一样,去获取家之外的温暖。这一点,我们应该检讨,特别是我。可是你也要学会爱另一个人,或者说投入新的家庭系统中,把爱传递下去。从现在开始,刚刚不晚。”
“绕了半天,原来是催婚啊···”妈妈恍然,碰碰宁爸的胳膊。“这事儿你跟我商量商量,不就不会是孤军作战的局面了嘛。”
“别人高中的时候早恋,我那时候年纪小也不懂,上大学我同学都搞对象,我天天泡图书馆练乒乓球也不知道谈恋爱有什么好。结果,工作了还没有恋爱经历。”爸爸自嘲。
“对啊,我说你爸怎么看起来一表人才,谈起恋爱来什么浪漫都不懂呢···”妈妈补刀。“我还问他当年身边的女生有没有喜欢他的,他说了几个女同学的表现,其实就是对他有意思,结果他也不知道,错过了多少姻缘啊···”
“可是他遇见了你,不就是最好的结局吗?”宁攸问。
“额···倒也是吭。”妈妈笑着,露出了八颗牙齿。“傻人有傻福,是这个意思吧···”
“我可不傻。”爸爸正经起来。“上学的时候也不知道未来大家会去了哪儿,谈个对象也可能会分手。工作之后稳定了,二十几岁思想也成熟了,才是对伴侣的负责啊。”
“这倒是个理儿。”妈妈认可。“所以攸攸啊,你现在要是决定在美国定下了,也找机会认识认识新朋友,在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找个合适的男孩谈谈恋爱吧。研究工作再重要,也不是生活的全部啊。”
“你们这一唱一和的,真的不是商量好的?”宁攸看看他们俩这默契,噗哧笑了。
“洛城华人不是挺多的嘛,咱又有了绿卡,不怕别人怀疑咱动机不纯。”爸爸底气十足。
这倒是个事实。有些人为了留在美国,委身嫁娶,拿到绿卡之后立刻离婚,这样的例子多了,不少人也在心里留了防御和偏见。在很多方面,包括婚嫁恋爱,华人圈子里也潜移默化地形成了歧视链。这也是前些年宁攸从朋友那里有所耳闻。
“其实国内有好的男孩子,也可以考虑。你这博士后明年结束,回来在大学里当个老师也挺好的。”妈妈其实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她回来。“咱还能母女联合,把你的副业也弄得红红火火。”
“我也同意。”爸爸也希望女儿常伴在身边。“国内现在发展这么快这么好,教育和心理这都是热门专业,你作为海归博士,肯定吃香。”
“这怎么听着,催婚成了劝我回国了呢···”宁攸哭笑不得。
“说了这么多,主要是想让你把个人问题提上日程。未来你在哪里,会不会跟着对象变动,我们都支持你。”爸爸总结。
“最好还是要不太冷的沿海省市地区啊···”妈妈补充。“要是再跑到了甘肃这么远的地方,我看你这海鲜胃受不受得了。”
“知道啦···”宁攸拖着长腔,小声腹语着。“兰州拉面还好吃呢···”
“诶,下周你又要出差了吧?”爸爸问。
“去趟北京。”宁攸说。“正好去见个同学。”
“男生女生?”爸妈异口同声。
宁攸笑着让他们失望。“女生,大学的一个朋友。”
晚上,宁攸想着这些天莫菲和爸妈说的话。
子墨打来电话。
“子墨,这么晚···”
“小攸···你还没睡?”子墨打断了她的话。他刚进公寓的家门。
“你喝酒了?”宁攸听见那头醉醺醺的声音。
“老板带着应酬,多喝了一点。”子墨说。
“我还从来不知道你喝多少能醉呢?”
“我还没醉呢···”子墨说着,解着领带。“醉了我会给你打电话吗?”
“打电话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吗?”他有点无赖的样子,宁攸语塞。
“小攸,我想你。”他喝了口水清醒清醒,温柔地说了出来。
宁攸沉默。
“这个月忙吗?”
“有点。”
“攸,下个月去上海吗?”西装外套已经脱下。
“嗯。”
“把时间和酒店信息发给我。”
宁攸又是沉默。
“我想,我们之间,得有个了结。”子墨低声,一字字吐出。“如果我最终的选择是放弃,攸,我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不会再缠着你了。”
宁攸懵然。
“发给我,记得吗?”
“记得。”过了一会儿,宁攸才回过神来。
“晚安。”说完,子墨挂了电话,倒在床上,睡去。
“晚···”安字还没出口,嘟嘟声已经传来。
宁攸选了个酒店套间,预订好之后给子墨发了过去。
没有回复。直到第二天一早,子墨回,“上海见。”
预约的咨询师一周一见,但宁攸由于近期在家而之后又要出差,便协商好最近一周两次。
日程繁忙只是借口,更多则是因为最近的很多回忆绕乱着她的心绪,她也希望能够尽快与过去的创伤有个和解,给压制已久的困惑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