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的暑假，宁攸去北京参加了奥数培训班，回来就感觉到整个人都掏空了一样，脑细胞集体罢工，身心俱疲。爸妈见状，带她去安徽旅游，顺便去了江西。原本计划停留在景德镇的时间只有五天，可宁攸真心地喜欢上了陶艺，爸爸便找到隐逸在山村里的老师，带她从基础拉胚开始到喷釉进窑，一步一步求精求质。“玩”了半个月，马上就要开学，宁攸恋恋不舍地从村里出来，带着自己和老师烧制的盘碗，选好了家里餐馆用的器具，回家。
见过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还有两天就开学了才意识到自己作业都没写。连抄子墨作业的劲儿都懒得使了，宁攸选择干脆接受未知的惩罚。
舅舅告诉了她在高二三班的消息，她很从容的接受，爸妈也知道她没有进实验班的想法。只是想到还是要天天面对花猪，宁攸噘噘嘴，劝诫自己别拿他太当回事儿。
苑逸请宁攸去他的奶奶家，说是奶奶给她特意留好了无花果和大脆桃，宁攸也很久没见苑逸奶奶了，同意和他回奶奶老家。
“假期过得怎么样？”坐小巴的路上，宁攸问起来。
“哪像你那么滋润···”苑逸有点沉郁。“亲爹给我报了数理化的辅导班，差点没把我折腾死。”
“还有什么事吗？”宁攸觉得，单单是补课的事，不会让他那么愁苦。
苑逸深呼吸一口气，说了出来。“我爸再婚的事，提前了。”
宁攸从来没有问过苑逸父母的事，只知道亲生母亲在他4岁离开，苑爸爸没有立刻给他找后妈，直到去年遇见了一位不错的王阿姨。
宁攸没有说话，她在等苑逸自己说。
“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过我妈，宁攸，你是唯一一个。”苑逸看着宁攸。
“你的秘密在我这里永远是安全的。”宁攸举手发誓，苑逸才开始说起。
苑逸的妈妈水长清年轻的时候在工厂车间里是公认的厂花，浓眉大眼爱打扮，一身牛仔夹克配喇叭裤，迷倒了很多小伙子，当然也包括苑逸的爸爸苑智伟。那时苑爸爸在学习英语，刚好水阿姨路过他寝室的时候看到了书桌上的几本托福书，和其他舍友的烟头臭袜子一比，他的形象顿时显得光辉亮丽了起来。那时候，托福书在苑爸老家潍县那样的小地方还是很难搞到的，毕竟大家生活上过得去，小城镇的人又少有外出打工的，就更没有人会考虑出国深造了。水阿姨就被他出国的远大志向而打动，便和他谈起了恋爱。不到一年两人就结婚了。
婚后并没有如水阿姨所愿能够走出那片小天地，苑爸也没有再提起过考英语出国的事情，在车间做了个不大不小的主任，生活安稳平淡，提前几年实现国家目标达到基本小康，只是俩人工资倒也存不下多少积蓄。不久，苑逸就出生了。
经历一番难产痛苦的水阿姨对苑逸并没有其它母亲那般疼爱，加上苑逸经常吐奶生病，可把这当妈的折腾得够呛。恢复工作之后，水阿姨对工厂的工作越来越厌恶，对苑爸爸越来越多的抱怨，连对自己的儿子也亲善不起来，在苑爸看来，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终于有一天，苑逸四岁的时候，水阿姨忍受不了了，提出离婚。苑家和水家这两家人都很震惊。水阿姨只说了一句现在这样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拎起行李就走了。苑逸当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晚上不能搂着妈妈睡觉，一个劲儿地哭，哭累了才能入睡。
一周不到，苑妈妈回来了，带着结婚证和离婚协议。苑爸爸没有问她那几天去了哪里，只是问了之后有什么打算。苑妈妈说初中的一个同学在深圳做外贸生意混得很好，自己也要过去闯荡一番，等经济富裕了就出国。苑爸又问，苑逸怎么办，苑妈妈没有思索地说自己不想带一个累赘。苑爸沉默了一会儿，拿出结婚证和她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
盖章生效之前，苑爸提出一个要求，让苑妈妈陪苑逸最后一个晚上。苑妈妈看他在离婚这件事上没有拖泥带水给她乱添麻烦，同意了这最后一个要求。晚上，苑逸看见妈妈回来了很是开心，以为妈妈前几天只是出差，一家三口又可以恢复日常。丰盛的大餐，只有苑逸一个人吃得很饱，苑爸苑妈妈都几乎没动筷子。晚上，妈妈还破天荒地读童话书给他听，直到迷糊困倦的时候，他依然拉着妈妈的胳膊，念念“妈妈，我会乖乖的，你是不是可以一直陪着我”。
事实是，苑逸刚沉睡，妈妈就抽出了被他拉着的手，爸爸也收拾好一切她的私人物品，还递给了她一摞现金。那应该是苑爸仅有的积蓄。苑爸说了一句“对不起，这些年是我亏待了你”，苑妈妈沉默了很久，终于说了一句话，“别联系我，我也不想知道你们的任何消息，包括苑逸”，拿着钱离开了。此后的几天，苑逸在奶奶怀里不停地哭，直到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被爸爸送去了医院。水家的人来家里问候，苑逸一概赶他们走，连对他最好的小姨也不例外。
后来，苑爸在大哥的帮助下搬了家，来到临近的胶县，拾起了曾经看过的酒店管理的书籍，帮大哥料理宾馆的事务。那些年酒店经营得不错，苑爸又贷款承包宾馆自己管理，十几年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连认识新的女人和教育苑逸的时间都没有。
苑爸不是没有过心仪的女人。有一次一个女人来宾馆抓偷腥的未婚夫，向前台出示了订婚时的照片，进了房间当场撞见赤诚相见的男女，没有大喊大叫，只是默默离开。走到大厅时精神有点恍惚，不经意撞到了苑爸，掉了钱包就走了。苑爸问过前台发生了什么后，联系了女人归还钱包。正式见到她时，些许憔悴的样子让他有了想保护这个女人的欲望。过了些时日，苑爸开始找机会接近那个女人。
苑逸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在爸爸的车上发现了那个女人的围巾。爸爸还没来得及解释，苑逸一口喊出，“我十八岁之后，你娶谁和谁过日子，我都不反对，可是在我十八岁之前不行”。一想还有十年，这十年里苑爸不能给那个女人承诺，虽然只是一纸婚书，可女人的家人也不同意女儿跟了一个带着孩子的离异男人，何况还要等十年才能合法。苑爸思虑再三，还是和女人断了联系。
可是缘分这种事，不是说没就无影无踪说有就凭空而降的。苑逸初二那一年，大伯的一位朋友因病离去，留一对母子在这世间无助彷徨。因那女人生得标致性格又温善，守丧期一过，大伯就开始为她和苑爸牵线搭桥。两个人原本以为，人生就这样吧，即使再找一个人也不过是搭伙老来伴，可是见过几次后才发现，两人很聊得来，爱好也有重叠，就连情歌对唱也默契的很，不禁产生了爱情的火花。
离苑逸当年的约定还有三年，苑爸爸不想在最后毁约，于是想了一个主意，买了致贤高中附近的房子给苑逸住，依然做宁攸家的对门，好让宁攸爸妈照应一下自己儿子。那位王阿姨还带着一个小儿子，苑爸爸便将母子二人安置在了老房子里，作为学区房对还在上小学的小儿子而言再合适不过。
“我觉得，我爸现在想领证，应该是那个王阿姨等不了了吧···”苑逸叹息。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也不知道。”苑逸坦白。“爸跟我说，王阿姨人很好，相处一段时间，我肯定就会喜欢她的。”
“你是觉得，接受一个没有血缘的人，还要叫她妈妈，会对不起亲妈吗？”宁攸小心试探。
“有一点。”苑逸点头。“亲妈即使抛弃了我和爸爸，当我回想起她的时候，还是只记得她对我的好。你知道小时候的记忆其实很少，可我清晰地记得她给我买新衣服、骑自行车把我放在车筐里，还有给我讲故事的情景。可是，我却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
宁攸从口袋里掏出小包湿巾，想给他擦擦泪痕。他突然将头倚在了宁攸的一侧肩膀上，拿过来湿巾，自己擦拭。
“可以理解，小时候的记忆，对人对事，都会随着时间慢慢冲淡，你也不要怪罪自己···”宁攸安慰他。苑逸双臂将她环抱过来，继续倚在她侧身。这让宁攸有点失措。
“如果我接受了王阿姨，你觉得妈妈会怪我吗？”苑逸问。
“我觉得，你身边的人与不在你身边的人，都会希望，你能有人疼爱，你能感受到更多的温暖。”宁攸摸摸他的脊背。据作为心理咨询师的妈说，自上而下的抚顺后背可以疏散悲伤。
“那你觉得，我应该同意爸爸和阿姨现在领证吗？”苑逸也不记得，当年为什么要定下18岁为楚河汉界。
“你小时候说的18岁，大概是因为你觉得等自己成人了，就好像可以成熟到心理上接受爸爸婚姻自由这件事了吧···”宁攸这样理解。“如果你现在准备好了，那么你就可以告诉他，希望他幸福，如果还没有准备好，你也可以和你爸坦白，再等两年，或者，你真正准备好的那一天。”
“嗯，好。”苑逸抬起头，松开了她。“你会不会觉得我太不懂事了，害我爸这么多年没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可能是因为，你对他而言更重要吧，所以你的话无论是多么幼稚的时候说的，苑叔叔依然铭记于心。”宁攸说。“只是每个人在不同生命阶段会有不同的重要的人，如今，他有了和你同等重要的人要珍惜。两皆欢喜是最理想的，互无伤害是最底线的。”
“宁攸，听你这么说，我好像舒服多了。”
不知不觉到了奶奶家的车站。两人下车还要坐三轮车二十分钟，终于到了奶奶家。
奶奶一见到宁攸就很高兴，毕竟许久没见，模样都有些陌生了。奶奶让宁攸帮着摘豆角茄子一堆蔬菜，走的时候宁攸才知道那些其实就是奶奶带给她的。她不好意思收，苑逸倒说不需要客气。
回来的路上，苑逸说起。
“哎，我没跟你说小乔的事吗？”
“没，怎么了？”
“我放弃追小乔了。”
“嗯？”宁攸懵圈。“我以为你们都要成了呢···”
“没，我不喜欢她了。”
“这么快？有理由吗？”
“可能是，我不喜欢她和别的男生还一直暧昧吧。”苑逸想了一会儿才说出来。
“你是说司空健呢，还是小乔故意和追她的男生都保持暧昧关系呢？”能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宁攸看见过小乔和不止一个男生交谈中略带打情骂悄意味的情形。
“后者吧，暑假几个认识的人出来玩也带上她了，有人故意靠近她，她也不拒绝，跟所有人都很好，但也不和某一个人深入交往，我觉得，不太可爱了，还有点矫情做作。”他无意识地轻摇着头。
“韩国语言里有个词叫‘渔场管理’，说的就是这种管理好所有追求者的行为，可能是怕选择了一个之后会错过更好更适合自己的人，另一方面，可能是很享受有众多潜在的恋爱对象可以给自己浪漫体验的这种感觉吧。”
“看闲书就是懂得多。”苑逸浅笑。
“怕是你这一放弃，她还可能会因为害怕失去你这条鱼而反过来勾搭你，说不定，你这一招欲擒故纵还能让她以为自己是真心喜欢你呢···”
“是嘛，那真是可惜了，”苑逸啧啧。“你要是早说，我还不至于现在对她完全没了想法。”
“苑逸，高中谈恋爱多麻烦啊，不在一个班的话见面时间也少，老师家长横插竖挡地阻拦，关键是还没有风花雪月的条件，到了大学再谈岂不是更好？”宁攸困惑这个问题有一段时间了，至少是从苑逸开始喜欢小乔起。
“你不懂，早恋比大学之后的恋爱多了一份冲破禁忌的刺激感。”苑逸竟如此明白。“罗密欧与朱丽叶如果没有家族的反对，他们的爱情又怎么会触动人心呢？”
“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宁攸似懂非懂。
“你还没有情窦呢，不着急，你年龄小，上大学再谈也能赶上早恋的末班车。”苑逸邪笑。
苑逸回到家，爸爸正在家等着。
“如果王阿姨着急，你们就去领证吧。”苑逸知道他在等什么。
等着他的答复。
“你···同意我和你王阿姨在一起了？”苑爸还有点不敢确信。
“有空一起正式见面吃顿饭吧。我可能还做不到现在叫她妈，也不习惯生活中每天见到他们母子，但···爸你的幸福，我···不应该阻拦。”
苑爸突然抱住他，这几年来，父子俩很少有这样的接触。“谢谢你，这么懂事。你放心，高中两年，你就在这里安心学习，如果需要，我和王阿姨随叫随到。弟弟上小学，所以他们娘俩会住在老房子里，绝不会打扰到你。”
第二天，苑爸就和王阿姨领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