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大夫屏息看向江长兮,有隐隐觉得老大夫为难小姑娘的,也有暗暗高兴想给江长兮下马威的。行医这一行还是很吃经验的。这是可以理解的。
就拿普通老百姓看病来说,面对两个完全陌生不知根底的大夫,你是会选择老迈但经验丰富的老大夫呢,还是选择年纪轻轻但经验显得稚嫩的十七岁姑娘呢。
但江长兮知道老大夫没有为难的意思,也不是要给她下马威。她曾见识过这世间隐藏最隐晦的恶意,自然也能轻易发觉他人眼里的真诚和善念。
她点点头,轻缓道:“三难,病人生息寂灭的那一瞬间,白蛊破体而出,见生人寄生,无生人亦可于无寄生的情况下生存三五日之久。其遗骨染有疫病,应立即用浸泡过药水的柴火焚烧,骨灰撒药埋于地底。”
江长兮顿了顿道:“若搁置三五日再处理遗骨,则疫病会传染于遗骨所触之物,有污染水土之危。”
这就意味着,若要不扩散污染,就要在病人死去三五日内处理掉遗骨,可这个时间内白蛊依旧存活,处理遗骨的人很大可能会被白蛊寄生。而要不想被白蛊寄生,三五日后再去处理遗骨,遗骨上的疫病也有极大可能通过水土在传到人的身上。
进是死,退也是死。
这三难,说难是真的难,可若第一难能解,二难三难便都不是事。可江长兮没有绝对的把握,她不敢赌。
屋内众人早在江长兮话落时厘清了这次白骨疫带给他们的死局,现场沉默死寂,沉重异常。
“若是……”细若蚊吟的声音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响起,听在众人耳朵里却宛若惊雷:“若是在病人死前就将其焚烧……”
或许是众人投射在他身上的视线过于犀利,或许是老大夫拍桌的一掌过于震撼,那人的声音终于消失在巨响里:“身为大夫,怀有仁慈之心,你怎敢有此念!”
老大夫一声大喝吓得那人身抖如筛,身旁的人也纷纷指责他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可话音落下后那些人躲闪的眸光却逃不开江长兮的眼。
江长兮心下沉沉,看向老大夫。
老大夫年迈,一双老眸不似年轻人犀利如鹰,但也不至于浑浊昏聩,他大喝一句之后便没有再出声,而是低头看向江长兮带来的药方,眸里有光,却不太盛。
老大夫暗暗叹了一声,众人三言两句的无力指责在他这一叹中顿时无声,一个个紧张地屏息着,期待老大夫能带给他们好消息。
然而,老大夫看向江长兮,语气颇为可惜:“你这药方虽好,可这用药却不足以治疗白骨疫。”
众人顿时一阵失望,难道天亡平州不成。
江长兮早有所料:“治疗无法,压制又如何?”
“压制?”老大夫原以为他们找来,是来寻治疗之法的,倒一时错了念头,没想到压制一念。
其实众人当真是冲着治疗之法来的。而江长兮因为对白骨疫略知一二,这才对治疗之法抱的希望不大。
“若要压制的话,倒是可以试试。”老大夫对比过几张药方后,开始斟酌药方上的用药,改了几处后,再同众人一番商量,这才谨慎地定了一张药方,让他们先根据病人的病情酌情用量。
趁着众人商讨的空隙,老大夫唤来江长兮:“压制一法到底治标不治本,若病情再度恶化,或高热持续不退,对病人的身体也是一种伤害。”
“我知道。可暂时而言,我没有完全的把握配制出解药来。行差错步那都是一条人命。”
“你有此顾虑是对的。”老大夫显然对方才那人的焚烧言论印象深刻,此时提起也是吹胡子瞪眼的:“行医者若无半点对生死的敬畏之心,跟杀人狂魔又有何区别。只是解决此事,宜早不宜迟啊。”
“嗯。我会想办法的,多谢先生指点。”江长兮冲老大夫一礼。
她太过谦和恭敬,倒是让老大夫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起来也没有指点你什么啊……”
此去稻禾村说是速去速回,可城里城外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再加上同老大夫一顿商讨,大半日的功夫就过去了,待众人的马车赶回平州城,已是日落黄昏时。
夕阳西下,橘色的云彩铺陈了半个天空,火烧云化作热烈的风,迎面扑来令人窒息的灼热。
火燎的烟雾带着灰烬滚滚飞腾,城西绚丽多姿的火烧云都盖不住城南热烈的大火,马车行过的街道空寥寥的,只有少许人驻足朝城南那边观望,偶尔一两句低声议论。
“怎么这么大的火?”同行的大夫掀开车帘朝那边一看,问其他大夫道。
大家一路出城又一路进城来,他不知道的,其他人肯定也是不知道,纷纷摇头。
同行的大夫里只有江长兮和庆荣两个姑娘,自然是两个姑娘一辆马车。庆荣听见大夫们的对话,也掀开车帘来瞧:“姑娘,好像是堂子的方向。”
江长兮正在看老大夫送给她的一本南疆蛊集,听言心头一震,丢开书庆荣身边往外一看。
城南浓烟滚滚升腾,她们都坐着,周围又有房屋遮挡,其实看不太清楚着火的具体方位,可江长兮从诊断出白骨疫后,心里的不安就没有减过,甚至在老大夫那里听到那样的言论后,这样的不安越发盛了。
“车夫,快,往堂子走,快!”
车夫原本就是要将他们往堂子那边送,倒不存在不识路这样的尴尬。但他原本慢悠悠的赶着车,如今被江长兮一阵催促,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手下一抖,马鞭扬了出去,马儿吃疼,长鸣一声,撒开四蹄飞奔出去,将其他的马车远远甩在身后。
众大夫大吃一惊,不知道江长兮的马车怎么突然发了疯,但他们知道江长兮的身份不简单,又是同行之友,若是出了事他们可担待不起,立马命自家车夫赶紧追去。
江长兮却不知道这些,马儿突然狂奔,她差点就被甩了出去,幸好庆荣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扯了回来,可摔进马车内也摔了个七荤八素。
庆荣一面护着她,一面催促车夫再快些。她其实也心急。若着火的真是堂子,她们天水堂也有人在收治点内的。
马车一路狂奔,可她们到的时候还是晚了,那样大的浓烟,都快罩住整个城南的天空,火势又怎么小得了。
大火滔天,势如猛虎,若不是救火队来得抢救及时,周围的房屋都避免不了要被殃及的命运。可就算如此,还是有不少百姓围着火势愈烈的堂子不给救火的人进去,愣是看着整个堂子被大火吞没。同时被吞没的,还有被困在火海中的病人们的嘶声哭喊。
“为什么不救人?你们快救人啊!”
“长兮妹妹,不能过去。”混乱之中,被围截的百姓挠了一爪子,衣冠凌乱的秦世萧眼尖,拦下了想冲进火海救人的江长兮,硬是拖着她冲出了混乱中。
江长兮知道人都是恐惧死亡的,只是没有想到在极度的恐惧之下可以张扬出这样的疯狂来,妄图上前去救火的人都成了他们眼中的敌人,谩骂,撕扯,打斗,甚至上升到你死我活。
被大火吞噬的房梁不堪重负,整个堂子轰然倒塌,被大火烧得红彤彤如同烙铁一般的瓦片迸飞而出,砸在人的身上嗞的一声,皮肉被烧焦的味道混在呛人的浓烟里,被带出的火星燎起腾腾的火苗。
谁不怕死?
谁都怕死!
面对可能蔓延全城的白骨疫他们怕死,面对灼烫的火焰他们怕死,面对镇压的锋利刀剑他们还是怕死。
白骨疫还没有将这座平州城变成人间地狱,这些怕死的人已经让平州城先沦为地狱了。
真可怕啊。
人心。
回到陈府,江长兮立即被接到了客院,安早瑜翻找出药箱,秦陌看着她被火燎起的满手泡,心疼得直掉眼泪。
安早瑜喝她一声:“忍着,眼泪咸着呢,碰到伤口感染了怎么办?!”
秦陌登时就不敢再哭了,抬手抹了泪水,看安早瑜小心地挑破了江长兮手上的泡,秦陌麻利地给她抹上药。
“疼吗?”秦陌忍着泪问。
“不疼的。”江长兮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脸上灰扑扑的,却一点也不妨碍她清丽妍好的容色。
秦陌听言,一点都没有得到安慰,哽在喉咙处的呜咽更重了几分:“哪里会不疼。”明明就很疼的,却还要笑着说不疼。
安早瑜看着她的手,眼眶也是红红的,忍着不去指责她:“好了,最近一段时间都不要碰水。好好待在西侧院,哪里都不许再去了。”
秦陌难得一次赞同安早瑜的话:“就是就是,外面现在乱得很,你还是不要再出去了。”
说到外面的混乱,江长兮看着自己被包扎得很好的左手,沉默了一瞬,才道:“二哥怎么样了?他也受伤了。”
“收起你的劳碌心肠吧,当谁都跟你一样傻吗,那样大的火也敢伸手去扒拉。”到底没忍住,安早瑜气得将面前的瓶瓶罐罐胡乱塞进药箱里,碰的一下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