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濯不会傻到说什么气话得罪他,她只是婉声道:“我知道我这人没什么长处,顽劣,贪心,自私,当然在谢大人眼里看来,或许还会觉得我愚蠢,低贱。”
“但我从来就是这样的,从前无人护持时,我也这样跌跌撞撞地活了下来。改不了了。我福薄命贱,能得您偶尔照拂已经深觉荣幸。但是人总是要走自己的路,谢大人实在不必为了当初对老师的一句承诺,而勉强自己到如今。”
谢玠平静地望着她,她瑰丽的眉眼在窗外长街灯火的辉映下,染上薄薄一层靡艳的意味,似天青下一捧新雪里,第一缕胭脂色的花枝缓慢抽条。
许多言语从脑海中涌现出来,他本可以解释,但是他缓慢饮了口茶,道:“那便如你所愿。”
语罢,他拂袖而起,再不看临窗遥望长街的云濯一眼,兀自唤了闻吕下楼。
云濯觉得这时候若是一起下楼那才是尴尬,于是静静坐在窗边,估算着时间,打算等谢玠走了之后才出去。
而谢玠下楼后,看见烂石楼前正打着瞌睡的车夫与丫鬟,终究是不放心,转头对抱剑跟在他身后的闻吕道:“你暗中护她回去吧,别被发现了。”
闻吕点头道是。
……
因着谢玠到章鹿学宫监学,连带着谈徽岳这个祭酒的身份也水涨船高起来,到了临近考学的时间,着急的人就成了学子和先生们,谈徽岳空闲下来,则邀约不断。
谢玠位极人臣,又简在帝心。这样的人物,谁都想尽可能地多探听到一些消息,毕竟大家同朝为官,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于是许多人便都未雨绸缪地想方设法请谈徽岳赴宴,只为了从他那里能够了解到谢玠的一些喜恶。
谈徽岳虽然喜欢喝酒,但他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喝。是以对这些雪片一样接踵而来的邀约,他能推的基本都推了。
然而今天的酒宴,却是实在不好推辞,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赴约。
做东的是端王裴宴。
谈徽岳只是一个小小的学宫祭酒,旁人的面子他可以不给,但是如裴宴这般的身份,他却是得罪不起的。
作陪的大多是些权贵人家里的公子哥儿,手里没有实权,但也不是沈清河,云宣和那样的纨绔,只是各方面都平平的,丢在人堆里丝毫不显眼的一些人。
谈徽岳看到这样的阵仗之后就开始后悔了——裴宴的心思实在太缜密。他同这些人一道,陛下饶是疑心再重,也不会怀疑他了。
和这样的人沾染上,谈徽岳即便是再清白,身上也不免要留点颜色了。
他深吸了口气,面带笑容地走上前去,极其自然地入座。
觥筹交错间,他一直提防着这些人,果不其然,几杯酒下肚,便有人拉着他说话,话里话外虽然没有直指谢玠,但也是围着他这个人。
谈徽岳一律含糊其辞地糊弄了过去。
可是到后来,酒过三巡之际,众人已然是耳热得紧,有些不胜酒力的,便就着面前的桌子趴了下去,也有的醉眼朦胧地说着糊话,剩下几人则聚在一块儿行酒令,放眼望去,尚且有几分清醒的,只有一直不怎么开口说话的裴宴,和始终心存防范的谈徽岳。
裴宴夹了一筷子菜,细嚼慢咽地吃了几口饭,才提起鎏银錾刻缠枝莲花纹的酒壶,为谈徽岳斟了一杯酒。
谈徽岳见状,连忙要去接。
裴宴却不给他,将酒杯捧在手中,推了推他的手,道:“实不相瞒,今日请祭酒来此一叙,其实是抱朴有事相求。”
谈徽岳渐渐放松的心又因为他的话澄明起来,但仍旧虚着眼,大着舌头道:“端……端王殿下有什么事,尽管说、说便是了,谈何相求!”
裴宴微微一笑,将酒敬到他面前:“我仰慕云家四姑娘久矣,听说她在章鹿学宫中,受过许多委屈,也没什么交好的朋友,不知此话是真是假,还请祭酒相告。”
原来是为着云濯的事啊……谈徽岳这回真眯了眼,将身体的重量都放在椅背上,整个人瘫成一团,丝毫没有白日里端庄肃穆的模样。
他已然有两分醉意了。
“云四姑娘厉害,学宫里可……没人敢给她委屈受,何况我瞧着,谢……谢大人是极赏识她的,若真受了委屈,想必……”
他话还没说完,便一头朝桌面栽了下去,整个人醉死过去。
裴宴推了推他的肩膀,没能推动。于是吩咐左右,让人将谈徽岳送回学宫。
他坐在主位上,面色如常,心里却泛起波澜。
他前世始终受着谢玠的掣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为了打败谢玠而努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谢玠是个什么样的人。
普通人尚有温热肺腑,他却是全然的冷心冷肠。
当年安平爱慕他,甚至最后在乱军阵前为他挡箭而死,可他眼中却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死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也就是那时候,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赢不过谢玠。
他永远会有顾忌,而谢玠没有。
谢玠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谈徽岳却说,倘若云濯在学宫受了委屈,想必谢玠会帮她。
难道,谢玠也喜欢上了云濯么?
想到这里,裴宴的面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
他看了眼桌上醉如烂泥的公子哥儿们,神思清明地出了群芳楼。
天街夜凉如水,他的影子长长拖曳在地上。街道两边挂着糊了红绉纱的灯笼,一片灯火阑珊,看起来是极热闹的景象,可他却从未觉得这么孤寂过。
车马粼粼的声音响起,他朝旁边避让开,倏然却见马车停在身旁,深色的帘子掀开,露出一张清俊如玉的脸。
裴宴悚然一惊,掩在广袖里的手渐生凉意。
仔细算起来,这应该是他重生以来,两人第一次正面对上。
正当他想着,便听见马车里的人含笑道:“这么晚了,端王可要微臣送您一程?我记得,华泉置离这儿不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