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林的感叹是有道理的,他之所以能到综合高中上学,确是经历了不少的波折。
综合高中属于那种不入流的高中,不要说跟县一中、实验中学这两所重点高中比了,甚至连前几年成立的民办高中都不如,而这所学校之所以叫综合高中,其实是因为这不光是所高中,还是一所大杂烩学校,学校不仅设有高中部,还有中专部跟职教部,有时候还面向农民搞一些比如养殖、种植之类短期培训班,学生也是鱼龙混杂,老少都有,名声也是整个县城几所高中里最差的一个。
除此之外,‘综合高中’这个校名也只有高中部的学生才这么称呼,在县城其他人心里,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三职高。
在计划经济时代的时候,上中专一度十分吃香,因为那时候中专毕业能分配工作,哪怕分到的只是一个普通车间工人,也等于有了铁饭碗,属于工人阶级一份子了。所以那时候在人们心中,考不上中专的才去上高中,当时整个县有三所职业中专,比高中还多。
可惜好景不长,到了九十年代,迎来了市场经济爆发加上教育改革,大学生毕业都不再分配工作了,中专生更不用说,所以这些中专学校一下子从凤凰变成了野鸡,除了一些学习差考不上高中的学生以外,再也没人愿上中专了。
县里的三所职业中专慢慢的也因为招不到学生,一个个开始关门倒闭,最后不得不分流的分流,卖地的卖地,最后三所职业中专合并成一个学校,这就变成了所谓的三职专。后来情况继续恶化,计划生育计划的孩子越来越少,等到2000年以后,这些孩子该上学的时候,连一个学校也招不满了。没学生,那些教师又不能都闲着白拿工资,这些还都是有编制的教师,国家又不能把他们开除或者让他们下岗。最后学校领导没办法,开始跟劳动局合作,搞了一些社会再就业培训班,可依旧教师多学生少,学校领导看到再这么发展下去,这个学校也该关门倒闭了,所以又想了个办法,向教育局申请办高中。
教育局批准以后就挂了个牌子,成立了高中部,对外称为综合高中,学校的名字也从三职专变成了三职高。
高中部刚成立时,招生还比较容易,因为想上高中的学生比较多,那时候高中招生录取比例还很低,并且整个县只有三所高中,分别是一中、二中和实验中学,考不上这三所学校的都来这了,可没过几年,县里又出了一所民办高中,跟三职高抢生源,慢慢的,学生一届比一届少,口碑也一年比一年差了。
好学生自然不会来综合高中上学,来这上高中的几乎都是一中、二中和实验中学挑剩的,所以不管是口碑还是教学质量都在几个高中之间垫底自然是理所当然的。
孔祥林本来是没想过会来这样的学校上高中的,他甚至没想过自己还有机会上高中。他从上小学起,本来一直是那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按理说只要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是有机会考上一中或者实验中学的。谁知变故发生在上初一的时候,有一次,他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本武侠小说,看了没多久就仍在一边不看了,他却不经意间翻了几页,谁知越看越上瘾,一口气看完还不算完,又看起了其它的武侠小说,慢慢的他竟然喜欢上了看武侠小说,刚开始是买着看借着看,后来变成了租着看,一目十行的一天能看好几本。从此以后,成绩也自然开始慢慢落下,又没有遇到好的老师对他进行教育和引导,反而是各种冷嘲热讽和泼冷水,导致他心灰意冷,自暴自弃,没有了学习的动力,成绩也越来越差,最后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彻底不学了,整天沉迷于看武侠小说,幻想自己是小说里的主角,对上高中也不再报什么指望。
他本来准备着初中一毕业就出门打工的,谁知道计划不如变化快,从他开始上初中那年开始,国家开始慢慢普及高中,他上初一那年,他们学校的高中升学率只有百分之十几左右,这意味着一个班五十个人只有不到十个人能考上高中。到了他中考这年,这个比例已经升到了百分之六十。一个班有一半学生能考上高中了,这意味着除了那些铁了心不愿继续上学的以外,只要你能参加中考,不是傻子或白痴,谁都有机会上高中,只不过有重点高中和非重点高中之分罢了。
可即便如此,孔祥林中考依然没能过最低录取分数线,没过线就意味着落榜了,他对这样的结果也并不感到可惜,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终于熬到头,可以不用再上学了。
他父母对这样的结果也毫无反应,除了一直对他没报什么指望以外,对能不能上高中也觉得无所谓,他父亲三十年前就上过高中,那时候考高中比考本科还难,后来还曾经考上过大学,只不过那时候家里太穷,没钱交学费,加上还有弟弟妹妹需要照顾,最后不得不退学回到农村务农,这些年折腾来折腾去,到现在混的还不如一般不识字的农民,这些年也没少受别人的嘲笑,自然而然的对上高中没啥好感。而他母亲没上过学,属于那种比较势力的农村妇女,平时两口子吵架的时候就没少笑话他男人的“高学历“,自然而然的也不愿意让孔祥林白花冤枉钱上高中,在她眼里,与其上三年没用的高中还不如早点下学干活赚钱呢。就是在这样“读书无用论“嚣张至上的家庭环境下,孔祥林自然而然的也不愿意继续上学。
就在孔祥林已经准备好跟同村人进城务工的时候,他四叔突然登门拜访来了。孔祥林的爷爷一共有四个儿子跟一个女儿,他父亲是老三,他大伯当年去了铜城挖煤,然后就留在了那一直没回家,他二伯跟他父亲在农村务农,他四叔则考上了大学,他父亲跟他二伯当年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就是为了他四叔跟他小姑有机会上大学,他三叔也不负所托,考上了师范学院,毕业后到了县二中当上了老师,成了城里人。
他四叔是从农村奋斗出去的,知道继续上学才是正道,所以反复来劝了他好几回,劝他回去复读,明年再考。对这样的建议,孔祥林很是不屑一顾,心想:“对于学校这种鬼地方,熬了这么多年才终于熬到头,逃都来不及逃呢!怎么可能再回那鬼地方受一年的煎熬!”虽然这么想,他四叔也察觉到了,可没当着他四叔的面说出口。后来他四叔不再劝他复读了,再来的时候就不是他一个人来了,而是领着两个招生的老师一块来。
原来前几年县里又办起了一所民办高中,师资、口碑、教学条件自然而然的跟一中实验中学没法比,好学生自然招不到,只能招孔祥林这样的落榜生,两个招生的加上他四叔三个人,轮番上阵,不光劝孔祥林,主要还劝他父母,让他父母觉得去读三年高中肯定比在社会上混三年要强。等孔祥林跟他父母有些被说动的时候,又有两个招生的来到他们家,这俩招生的是代表综合高中来忽悠他们的,跟他们同来的还有孔祥林初中时候的班主任,这两拨人像搞传销拉人头一样轮流来忽悠,让孔祥林有些飘飘然起来,本来是一中二中实验中学都不收的落榜生,一下子成了两个学校都在抢的香饽饽。最后犹豫来犹豫去,孔祥林跟他的父母都觉得综合高中至少还是国办学校,靠谱一些,不像民办高中那样说倒闭就倒闭,所以孔祥林最终选了综合高中而没选民办高中。
不过开学后不到一个星期,孔祥林就为他的这个选择后悔了,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学校年年招不到学生,没有门槛的学校果然不是一般的差。
当他第一次来到综合高中大门口时,看到门口立了三块牌子,分别是“原西县职业中专、原西县综合高中、原西县成教中心…”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加上气派的大门,颇有历史的教学楼,这给人的感觉,一点不比一中、实验中学差。
可看到里面的学生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除了一半的学生是普通的高中生以外,还有另一半学生是中专生跟成教生,大门口进进出出的学生,老少都有,鱼龙混杂,不仅有大摇大摆、叼着烟招摇过市的杀马特少年,还有光着膀子,染着黄毛,浑身刺青的社会青年,更有年龄大到不知是农民工还是成教学生的一群大叔大妈。
孔祥林看着这些不三不四的人进进出出,不禁摇了摇头,感觉这学校似乎有些自由过了头,谁都能进,门卫形同虚设,能不乱吗?这样的学校岂不成了一片暗黑森林,里面的学生则是一群绵羊,社会上的什么虎豹豺狼都能进,老实的学生来这样的学校上学如同羊入虎口一般,只能任人宰割。
对此,他除了摇头叹气、后悔不及以外,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学费都已经交了,难道能退学不成。
果不其然,开学后没多久,孔祥林就领教到了这学校有多糟糕。因为学校的食堂是关系户承包的,里面的饭菜又贵又难吃,所以大部分学生都选择出去吃饭,孔祥林也很快入乡随俗,只是每当他出去吃饭的时候,总能在学校门口看到三五成群的一伙人,有的光着膀子,有的染着黄毛,看着都是些不良青年模样的人,故意露出肩膀上的刺青,似乎是用来吓唬人,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不怀好意的打量着来来往往的学生,似乎是看谁有钱好敲诈一番。孔祥林每次经过的时候,都远远的避开,低着头走,不敢看他们,怕被他们盯上,可谁知怕什么来什么。有一天早上,他在外面一家小吃店吃早饭,刚从小吃店里出来就被三个人给堵住了,二话不说上来要问他借钱,他第一反应知道是遇到敲诈勒索的了,肯定是刚才找钱的时候被看到了,知道他身上有钱才过来堵他。不知道是因为幼稚还是血气方刚,他上来就质问道:“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行为?敲诈勒索是要判刑的,你们知道吗?”
那三个人听到孔祥林这么横,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其中一个立马抓住孔祥林的衣领,恶狠狠的立刻就要动手,另外两个则不想在大街上把事闹大,赶紧用眼神互相示意一下,然后连拉带扯的要把孔祥林弄到一个小胡同里收拾。正在这时,一个路过的老乡认出了孔祥林,赶紧上前救难,这个老乡孔祥林也认识,叫孟庆树,跟孔祥林一个村的,从小学到初中都同级不同班,本来没什么交集,两人也不怎么熟,不过到了这里,两人成了老乡,关系似乎亲近了不少。孟庆树长的五大三粗,特别壮实,不过从小学习就不好,不是学习的料,今年没参加中考,直接来这上的中专,打算来这混个中专学历,等过了十八岁好出去找工作。他似乎认识那三个人,上前一人递了一根烟,然后说了几句客套话,那三人看在孟庆树的面子上,没有再找孔祥林的麻烦就走了。
等这三人走远后,孟庆树对孔祥林说道:“你呀!还是too young .too simple.这学校这么乱,你千万得小心点,记着身上别带钱,还有要记住好汉不吃眼前亏、破败免灾,他们都是混社会的,你得罪了他们,以后还想不想在这混了?”
“多谢你了。”孔祥林边说边心有余悸的点点头,他这时也开始为刚才的行为后怕了。
“没事,这三个我都认识,还能给我点面子,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报我的名字。”孟庆树说着便拍了拍孔祥林的肩膀,然后两人便说说笑笑的回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