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轰鸣的声音一直持续,她睁开眼睛,列车依旧在行驶,外面已是黑夜,车厢灭了灯,大部分乘客都已熟睡。不知道路程到了哪里,似乎是荒野区,黑漆漆的看不见任何东西。爬起来摸出水瓶,一口气喝掉大半瓶,拉过被子继续沉睡。
最后是乘务员叫醒她的,提醒她已经快要到站,提前做好准备下车。她睡到浑身发软,坐在床榻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去洗手池简单清洗,从榻下拉出行李箱,走到车门处等待下车。
火车已渐渐驶入城区,窗外是越来越惹眼的繁华,高楼大厦紧紧聚在一起,是种压抑喘不过气的拥挤,天气灰蒙蒙的,在车厢内已感到潮湿闷热,她感到胸口憋闷,似堵有一口气,不上不下,喉咙灼痛。
当她踩到地面的那一刻,心中一阵剧痛,随后转变为一种莫名能量,从眼睛里释放出,瞬间泪流满面,止不住,胸膛阵阵抽搐,只能蹲下身埋首在掌心,以缓解这疼痛。她已多年没有回来,这故乡的气息仍旧,冲刷的她痛苦不堪,那些时隔多年的旧事迅速窜进她的脑海,一幕幕清晰如昨日,直直刺进心底。
她踏上故土,乘坐出租车回到小岛,在那片稻田处下车,徒步走回去。稻田已经成熟,农户正在收割,开辟出一条条小道,通往西南的那片天。
沿着田埂慢慢走,南方初秋的天依旧热的让人烦躁,烈日无情肆意的绽放,她的额头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却无知无觉,并未抬手拭去。闻到稻田中传来的辛辣潮湿的气息,胸腔很快被这气息充满,莫名感到舒适,就像年幼时,如出一辙的感受。年幼时无数次走在这条路上,心境自是一样的,如今多年过去,卷土重来竟也丝毫未变,唯一的不同是,前方尽头再没有人等她归来。
那棵橘子树终究还是枯死了,树干树枝全部死掉,呈现一种破败的灰。花园里生出杂乱野草,攀爬植物一路延申,将房屋包裹。扯掉覆着门的植物,拿出钥匙开门,推开门的一瞬间,一股潮湿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内景依旧没变,因为住在海边,装修时没有选用木制家具与地板,而是用瓷砖铺地,虽没有被湿气侵蚀而导致出现裂纹,但潮湿气息仍十分浓厚。
打开所有的窗户通风,花整整一天的时间打扫房屋,将包裹房屋的植物全部除去,花园的野草也一一拔掉,将所有的被褥与衣物统统清洗一遍,包括父母在世时穿过的衣服。
夜晚时荡秋千,黑暗中的大海散发出让人心惊的气息,含着蠢蠢欲动巨大能量,随时可以将她吞没。没有人在身后推她,只能自己借力将秋千荡高。起落时湿热的海风吹在她身上,恍惚间仿佛看到一池的脸,如同那日午后,从身后抱住她,暖着声说要娶她。而现在,他不在她身后,只有那枚冰冷戒指在她的无名指上。心头一痛,在秋千荡到最高处时松开双手,斜斜向前坠落。
冰凉的海水将她包裹,默默沉气,闭着眼睛仍由自己下坠,在即将到达极限时展开四肢向上游。破出海面时胸腔如释重负,贪婪的大口吸取空气。
这个夜晚,她给一池发送短信,告诉他自己回到了家乡,且有急事,需要他尽快赶来。从墨西哥回国的航班次数每周有限,所以一池回国最快也需一周时间,回来还要转机,且要看是否有当时航班,算起来最起码也需要十天时间。她只有等。
抽空租来一艘小船,准备很多捆绳索,她要的绳索必须足够长,只能将多根绳索连接在一起,以达到她的要求。
那一天,一池在深夜两点打来电话,已经回国,但距她这里的航班还需等到凌晨五点,抵达将是七点左右。她挂掉电话,在海边坐了许久,抽掉六支烟。最后一支烟抽完后,起身将绳索一端牢牢系在船头锁扣上,另一端系在秋千的支柱上,随后跨进小船,躺下身,与夜空平视,放任船只越飘越远。
今日的夜空很美,银河显现,光带中蕴着发着明黄又泛着点蓝色的星星,静静地嵌在那里。她看着夜空,试图找到射手星云,却无果,它隐在远远的地方,不肯显现让她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观望。非常遗憾,她再也看不到了。
这片广阔到无边的黑暗,能量涌动,纷纷窜进她的体内,犹如一把钥匙,打开所有封闭着旧日事物的小屋,像是汹涌河流,打开堤坝的那一刻,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吞没一切和所有。她被这强大力量冲击的感到浑身剧痛,眼眶灼烧滚烫,却流不出一滴泪。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幸运,能够在这样孤独的环境中绝望,这样的场景与情绪非常般配,没有繁华街道拥挤人潮,远离世俗,一个人默默的在无形中崩溃。
没有人会知道她在崩溃,没有人,这是她一个人的事。
那条银色河流中,那些闪闪发亮的光点,是不是已故去的人们的眼睛,在非常遥远的地方观望人世。年幼的她曾试图从其中找到父母,但最后发现都是一场空,都是用来哄骗孩童的虚假说辞,曾经深切的相信过,相信父母会在某个时刻回到她身边,但在接受一定的知识后,非常痛心的明白,他们已经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看到西南方向有一颗移动的星星,她浑身一震,心跳加速,飞快起身坐起来,紧紧地注视着它,看着它一闪一闪,缓慢的向东北方向移去,最后隐在了海平面上。她心跳慢慢归于平稳,双眼含泪,神色寂寥。
呵,多么熟悉的一幕啊,当初那个依在父母怀中惊叹于移动的星星的女童,如今已经25岁,身上再无半点幼时的模样,仿佛拨皮剔骨,成为了另一个全新的人,与女童没有任何干系。
父母死去,她在世间苟活十多年,如今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所有的道路都被摧残损坏,没有退路,亦没有再前进的资格。
一直都未想明白,人的一生究竟有何意义,为什么要活着,活着为了什么,终日劳碌得以温饱,而后呢,眼看四周,耳听八方,身处人群,用自己的身体接纳无数东西,熬过几十年,死后成为一捧灰,生前所经受的一切堕入虚空,失去所有意义。
会不会是一场梦,一切只是一场漫长的梦而已,所有的都是假的,整个世界都是假的,所谓的死亡不过是大梦初醒,醒来后才是真正的现实世界,那死去的肉体,只是梦中的自己。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现在所经受的痛苦都是假的,一觉醒来,自己家庭美满,生活平凡又快乐,拥有一个正常人所有的情感,不在内里贫乏空洞。
她很想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如自己想的那一般,但是胸腔里真实的疼痛摧毁一切,她是一个非常失败的人,想要追寻的东西一样不曾得到,反而自身拥有的也在不停的失去,到最后失无可失,就剩下这条命了。
闭上眼,灼痛的让她生出困意来,就这样在大海上入睡。
大脑知道她最渴望的是什么,于是赐予她一场美好梦境。
父母健在,依旧是生前的样子,母亲穿一件刺绣长裙,棉麻质地,头发盘成簪,面容依旧清丽,父亲穿着工整西装,眉眼俊的出奇,他们微笑的看着她,祝贺她新婚快乐。她心情非常愉悦,一池穿着黑色燕尾西服,琥珀色的眼珠莹着光,非常温柔的抚摸她的后脑勺。
一场简单的婚礼,在她与一池交换戒指时,突然刮起了大风,风卷走了她的头纱,本能的回头,却瞬间置身另一个世界,满目的昏暗。她睁开眼睛,看见天边泛起来的灰白光亮,心下一空,感觉体内仅存的一丝能量也在逐渐消失。
她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锋利冰凉的薄刀就在手中,在暗里泛着凉薄的光,她没有犹豫,握着它刺入脖颈,只觉得像在体内放了一块冰,凉的像是覆了层雪,紧接着又拔出来,血液喷溅而出,她清楚的看到,那些血红的艳丽,像夏日里母亲的花园中绽放的大丽花,一朵又一朵。
是半分疼痛都没有,只感到身躯渐凉,全身的热量都涌上额头天灵盖,汇聚在一起,然后慢慢被蒸发,越来越冷,那是从指尖开始,逐渐蔓延至全身的寒冷冰冻。努力睁大双眼,试图从黑暗中看透什么,但压向她的,只有海上沉浓的雾气。
她怎么也想不起,那个亮如太阳的少年的模样,本该是刻入骨髓的容貌,却正在一点点溃烂,像晨前的朝露,最终消失于无形。她生命中唯一一次热恋,像是烟花,但它过于热情,一次就用尽了所有的能量,绽放时璀璨夺目,耀眼无比,熄灭后只余冰冷灰烬,在半空中被风吹散。
一切都太过迅急,以致走向失控无法挽回。
恍惚间看到一片奇异的光彩,像是傍晚时分的火红如焰的彩霞,一片一片接踵而至,层层重叠向她逼近,渐渐凝出一张脸。他的面容就那样一点点压下来,几乎贴着她,低声唤她阿辞。
她闭上眼睛,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左手覆上右手,触摸到无名指上的坚硬,紧紧将它捏住,仿佛回到那一天,阳光明媚,天空湛蓝,远处的热浪一层层翻滚,嗅闻到逼人的青草芳香,和身后之人的独有气息,耳边是他沉沉的声音,在夜里无数次唤她的名字。
一切很快消失,像退潮的大海,连卷着她的所有,轰隆隆的远去了。
她的胸膛沉了下去,没有再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