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辞提着背包,站在机场门口,抬眼望了望天空。三年了,她又回到了这里。有些恍惚,过往慢慢从她脑海里闪现。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停在她面前,车窗摇下来,司机是一位中年男子,他问,是苏青辞小姐吗。
是。她拉开后门,坐进去。车子疾驰在公路上,路边每隔十米便有用来摆放花盆的花坛,都用黑色的塑胶软盆栽植着,这些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撤走,随即换上各种颜色艳丽的假花。这北方城市。
她出生在南方小岛,初次来到这里时还年少,水土不服感冒发烧,鼻腔干涩难忍,嗓子灼痛,一个月过的浑浑噩噩,总归是适应了这北方天气,后来乍然回乡,竟也被故乡的湿热磨得难受。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它改变人的骨血后隐回暗处,在习惯后又悄然而至,将人碾碎,逼迫回当初模样,她性格要强,终究也被这恐怖力量摧的粉碎。不服输吗?那是自然,可人所有的情感与意志都是由时间慢慢凝结而成,它既然能赋予你,自然也能收回。
车子驶入繁华城区。她看着窗外,还是印象里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仿佛自她走后,这座城便坠入虚空,时间就此凝顿,来往车辆行人络绎不绝,高矮不一的大楼,大小不一的商铺,并不宽敞的马路只显拥挤,汽车鸣笛声,鼎沸的人言从四面八方传来,直刺她的耳朵。她觉得头痛欲裂,于是闭上眼睛,意识逐渐混沌。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时车子已经停下。抱歉,她说。
中年司机并没有说什么,只望向右边车窗。她顺着司机的视线看过去,是一栋漂亮住宅,并不是很豪华的房子,但外面刷的白亮,拔地一米左右处刷了淡蓝色的漆,这蓝色与白色的搭配像是澄蓝海水和白色浪花,显得整栋房子干净明亮。
她向司机道谢,下了车。车子打了个弯逐渐远去。她慢慢走进,一颗心激奋的跳着,类似近乡情更怯的情绪。门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她的指尖触碰到房门的时候只觉得灼烫,迅速的收回。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也觉得烈日当空,炎热起来。她屏住呼吸,轻轻地推开了门。
室内清凉至此,方才的炎热全然不见,胳膊上的汗毛根根竖起。她伸手抚了抚,重又打量起来。
实在是空旷,除却一些必用的家具外,再没有多余的物件。没有装饰的壁画,没有繁杂的摆设,只是阳台上摆着一排花草,大都是容易生长的多肉植物和仙人球仙人掌。许是并未得到精心照顾,叶片呈现出暗哑破败的灰绿,像是蒙着一层白膜。抬眼望去,是一片澄蓝的湖水,周围生长的密密的一层绿色植被,铺天盖地般的蔓延出去很远。一只大鸟,俯冲而下,身体擦着湖面一掠而过,再度飞起时,嘴里衔着一尾鱼。她看着它向天际飞远出去。
青辞。沉稳的男声自她身后响起。她心脏仿佛漏跳半拍,浑身血液直冲脑门,有些记忆片段飞快的从脑海中闪过。最后停顿的那一幕,是他哀哀的挽留。她回过头,就这样看见他。
他站在转弯台阶上,穿着一身黑色笔挺的西装,裁剪的精致得体,衬得他如此挺拔,就像黑夜里闪闪发亮的星辰,光明璀璨,也像冬日里的长青,浑身赤寒孤傲而立。他的轮廓深邃了许多,添了几分青年的硬朗,但因为疾病,身形清瘦,脸色也是一片苍白。这满室的光滑瞬间失色,只余他的容颜让她心头微跳。
房间大而空旷,窗外洒进来的光线让她觉得灼眼,微微眯起眼睛,眼眶酸涩难忍。她想过无数次与他重逢的场景,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初那个日日跟在她身后的少年,如今已成长的如此光华夺目。
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失神般的站在原地,喉头仿佛堵着一块烙铁,看见眼前的人突然笑了。这突如其来的笑容,让她心口刺痛,犹如针扎。这笑容就像夕阳,美丽,却也让人沉重。
这个人,是曾经自己年少时唯一追逐的信仰,如大海中矗立的灯塔,对海上的船只发出安全的光亮,指引着它们驶向归宿,也像是飞蛾扑火,这是飞蛾的命运,即便沉痛,也甘愿成灰。而他,就是她追逐的光亮,她为此而活,被斩断后痛不欲生。
她慢慢向他走去,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格外需要力气。当走到他身边后,心里的震惊依旧强烈无法消退。她看着他,这张脸,自己从未忘记过,而他的双眼,依旧浓黑,像是白宣纸上落着两颗黑曜石丸,清楚分明。她无数次的梦到过这双眼睛,梦里他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眼神让她心碎,如今再次真实的看到这双眼睛,比梦中还要令她难过。
倾年,她轻声呼唤他。
青辞。他将她拥入怀里,紧紧地抱住她。让我看看你。随即放开她,双手捧住她的脸颊,细细打量,可他什么都看不到,他的眼睛看不见,他已失明。
我看不见你青辞,我看不见。他轻声说。
往日的景象逐渐浮现在她脑海里,其中的美好已被现实粉碎,残存的痛苦部分被现实描摹的分外清晰,一笔一划,质地坚固不可摧。她觉得疲倦,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倾年,我很累,需要休息一会儿。她需要睡眠,以此应对这场重逢。
去到卧室,什么都不再说,脱掉鞋子,躺在床上准备入睡。她很快睡着。做梦,梦中去到一座山谷,满眼苍翠绿色,漫山遍野的山茶花,有白色,也有红色。她听见有轰鸣的水声,这附近一定有瀑布。她寻声而去,却只见一条窄小河流。声音就从这里传来。这不符合逻辑的景象并未让她觉得奇怪。她在小河边躺下来,心情舒畅愉悦。耳边忽然传来声音,有人在叫她得名字。她惊坐起来,四处观望。那是母亲的声音,她不会听错。
母亲,母亲。她呼喊。
一片死寂,河流已经消失不见。她看见自己的手和脚,逐渐缩小,最终变成了一个幼小孩童,身上穿的是浅蓝色连衣蚕丝短裙,裙摆处用白色丝线绣着山茶花,花瓣繁复美丽。这裙子是她六岁时母亲买给她的,售价昂贵,她一直爱若珍宝。
妈妈,爸爸呢?你们去了哪里。为什么要丢下阿辞一个人。她出声询问,得不到任何回应,但她执着不肯放弃。
妈妈,阿辞很难过。人就活一个结局完美,可万一结局是上天注定的呢?是不是任何人都无法逃离。即便逃离,也是在不停的绕圈子,自欺欺人,还是会踏上旧途。我如今已经败在命运之下,它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即便退缩,它也会拖着后背一起撞上去。它太过坚硬,人如何与之抗争,我们营造幻想,将它演变成各种自欺欺人的完美假象,沉沦其中,却不知这样下场只会更惨。
我有时想,这个世界上能与我有关联的人还会有谁。我笨拙,无法与人深刻交流,可人若不想孤单,只能凭靠沟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追根寻底也只是彼此向对方不断的需索,各取所需,不断的纠缠,我看见失败的自己,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这世间活的清明的人不多,很遗憾我不在其中。
她觉得胸口沉痛,仿佛种下了什么种子,逐渐发芽盘根,日益壮大,撑的胸膛要碎裂,似要破体而出,让她成为一具空壳,只被错杂的根茎相连,永远埋在暗无天日的烂泥里。
她在梦中恢复幼小,依旧是七岁女童。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隐约觉得双脚传来热流。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入眼一片黑暗,看到床尾有人影,她心中一凛,迅速坐起来,没了困意。定下心来才发现是倾年,他双手握着她的脚,触感温暖。
你睡觉还是这样,双脚露在外面冰凉,长久会致体寒,你与沈一池在一起,他都不提醒你吗?
她不知如何回答。一池说过多次,但她已经养成这个习惯,即便每晚睡前提醒自己,等入睡后也依旧如此。一池知道说了无用,只是每晚醒来很多次,将她的脚放进被子里。她感到愧疚,转头看了一眼窗外,月色清凉。
下床走向窗口,那面澄亮大湖已完全归于沉寂,在夜色里失了颜色,被清冷月光照成了一面镜子,闪着银光,波光粼粼,一路扶摇直上恍若通往天空之城的路,是这样寂静的存在。
她毫无可避的看到自己,是否能拥有这神奇能力显示出自己存在的价值,是否有所用,有所图。可基于以往的种种,以及可以展望到的来日,她发现自己百无一用。再激烈深厚的情感,只要赋予她,一定会被她劈成无数碎块,散落在体内四处,无法丢弃,但也永无拼凑完整的那一日。
他在黑暗里精准的在她身后抱住她,她浑身冰凉,透过衣物传到他的胸膛,不知该怎样温暖她。
她点一根烟,默默地抽完,用手指捻灭灼烫烟头,随后丢弃在脚边的垃圾桶里,说,明日我们去祭奠你父母。说罢脱离他的怀抱,重新躺到床上。
晌午时分突然下起小雨,天色阴暗,乌云密布,压得很低,并伴随着阵阵雷声。云层里不断闪出光亮,白色的闪电。可以肯定雨势会逐渐转大。他坚持步行而去,两人只能冒雨出行,共同撑一把大伞,每人一捧花,白百合,黄色与白色的雏菊,马蹄莲,天堂鸟,插着几束风信子,散发着各自的清香。为方便牵着他的手,将花束夹在撑伞的胳膊的腋下,为他引路。时刻提醒他脚步,要上台阶,要下台阶。
她走在阔别三年的城市道路上,有浓重的恍惚,一时怪异情绪升起。过去三年,她把自己最美好的回忆封在这里,如今归来,遮盖往事的幕布又被掀起,露出血淋淋的现实,而她和倾年,原本用沥青铺就的平坦的畅通无阻的道路,现已被时光摧毁粉碎,变成了一条布满荆棘无法前进的死途。
她面对这些,最终也接受这些,这是她的选择,没有后悔的余地,也没有为其默哀的权利,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以干净利落的方式做出应对,并时刻保持警醒。
公交站等待乘车的人,都站在遮蓬下避雨,其中有一位老年男子引起她的注意。他一边歪头观望车辆是否到来,一边焦急的来回踱步,似乎是急于去参加一场不可缺席的盛宴。这样的年纪,能够这样匆忙,定不会是小事,要是换成以前,她会为其担心,生出怜悯,但如今她早已过了多愁善感的年纪,深知自己无法改变别人的生活。心中一些事渐渐的分离出去,模糊的,无用的,琐碎的,徒增烦恼的,统统摒弃掉。存留的让其变得分明清楚,以外来者的姿态观察别人,观察世界,不去干涉,冥冥中自有定数。
他们到达目的地,以往四十分钟的路程,延长至两个小时。她望着四周,这里经过整改,马路比以前宽了许多,两旁栽种着常青树,以及一些荆棘植被。墓碑一座座排的很是齐整。有些墓下泥土虚松,呈现暗红的颜色,散发着淡淡的腥味,是刚刚下葬不久的。有些墓下的泥土紧实,犹如水泥,已是坚硬质感,这地下的人,肉体与这世界彻底失联,再过几百年,这世间将再不会有人记得他们,仿佛从未在世间存活过,意念飘向银河系外。这是真正的死亡。
她看清死亡,并时时刻刻准备迎接它的到来,从未觉得惧怕,但她不知道生存是什么,无法看清,犹如走在布满瘴气的森林里,重重迷阻挡视线,并受瘴气折磨。
她和倾年在两座墓碑前驻足观望,将花束摆放在墓碑下。这两座紧紧贴合的墓下,深埋着倾年的父母,由此牵扯出一段沉痛往事。
倾年的父母死于车祸,车子失控与一辆大型运输货车相撞,正副驾驶的人当场死亡,只有后座的少年奇迹般的活了下来,且只是身体各处轻微擦伤。这轻伤并未引起人们关注,但事实上,倾年的头部遭到撞击,有瘀血产生残存在颅内长达三年未得清除,视网膜受到压迫,等察觉时已为时已晚,他的眼角膜已经逐渐坏死,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移植新的眼角膜,并做开颅手术清理瘀血。
雨在此刻突然变大,豆大的雨滴砸在他们身上,也落在荆棘植物上,发出劈里啪啦沉重有力的声音。她将伞收起来,两人瞬间被雨水浇得浑身湿透。
倾年一直注视着墓碑,眼神哀痛。他开口说,他们在世时时常吵架,我很少与他们讲话,后来到了高中时已经完全没有沟通,开口只会引发争吵。他们从不理解我,更不会进入我内心世界试图深刻了解,他们只看在校成绩,其他的话从不会多说一句,而我也从不让他们失望,埋头苦读,这是我唯一能够为他们做的。母亲强势,戾气日渐增重,变得尖酸刻薄,她一边做着手中的事,一边谩骂父亲,父亲从不与她计较,仿佛只拿她当空气。母亲的怒火得不到回应,便掩面痛哭,撕声尖叫,我无比厌烦,甚至想过离家出走。母亲曾经告诉过我,父亲原本性格开朗,为人稳重体贴,能言擅语,可就在我四岁那年,父亲出差回来后便性情大变,郁郁寡欢,就像换了一个人,再没有半分从前的样子。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不在意,我只要知道,他是我父亲,是给我骨血的人,依旧爱我,这就足够。可母亲不行,她无法忍受在一起生活了半生的爱人性格突变,变成了陌生人。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汇聚成细小水柱,再滑落在地。他继续说,生前我厌恶母亲,我想不明白,人为什么会有那么激烈的情绪,就像海啸一般,巨大的冲击力将人毁灭,但是现在我突然理解母亲,一腔情感得不到回应,论谁都会发疯。你说对吗,青辞。他转头看向她。
她哑口无言,对上他的一双眼,生出莫名退缩,只能转移视线,抬头望向天空,却被雨水浇的眼睛生疼,只能默默盯着地面。
他们没有再说话。直站到雨水停止,云层中透出微微光明。她注视着那光亮,看见浓暗的云逐渐褪去灰色,一一散开,散至单薄的云。一丝金色阳光穿透下来,一瞬间照亮整座城市,仿佛气态黄金,温润暖人。至此,云层全部消散,太阳显出真实面目。
他们原路返回。
傍晚时,她烹煮简单而暖的食物,新鲜的秋葵,西芹,佛手瓜,莲白,番茄,莴苣,苦菊,用来煲清淡的汤,制作蔬菜沙拉。
倾年坐在沙发上,听着厨房餐具的碰撞声,脑海里想象着她忙碌的样子,心里是无限的满足。这三年,他从未这般开心过,她又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这是他日日期待的场景。可他随即想到,他面前的这个人,她的心,她的身体,沈一池已全部占有。
他们是否还能回到当初,年少气盛,从不惧时间与现实,可如今,他们之间的钟表正在加速行走。别人生的正盛,他们就已经到了时间尽头,枯老败落,成为死灰。想到这里,他内心犹如刀割,痛不欲生,不知道该如何改变这已失控的一切。
夜晚空中浑圆的月亮,月色朦胧,洒落大地似有雾气,大湖依旧沉寂。她一直喜欢寂静的美,譬如荒废之地残存的雕塑,森林尽头的大海,沙漠荒野路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孤独公路。真实而破损的美,从最初始的模样存留至今,以肉眼无法看见的缓慢速度逐渐苍老。风雨洗尽污浊,复又渐还,如此循环往复,无形的能量汇聚一处,慢慢凝结成通往天空之城的阶梯。时间显出强大力量。
有夜行鸟在湖边驻足觅食。一波飞远,新的一波又来,做着同样的事。倾年一直站在她身后,视线无法定焦,只沉默不语。她站在窗边抽完最后一根烟,转身走向床榻,脱了鞋子躺在床上,合衣而睡,背对着他。她觉得疲倦,仿佛这是一座吸取人类能量的城市,她被吸取的干净,浑身乏力,不需服用药物便可入睡。
她陷入沉睡前,感到他在她身旁躺下,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她困倦至极,意识逐渐暗淡。
不知睡了多久,她惊醒,房间依旧漆黑。听见身旁的人在轻轻抽泣,小心翼翼,刻意压制的声音如此沉重,浑身微微发抖。
她再没有办法坦诚的面对他,曾经那样直白热烈的情感,已经被现实毁的灰飞烟灭,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消亡在自己面前。她说,你以自己的性命逼迫我来见你,这不是成熟的表现倾年。你要做手术,平安活下去。
青辞,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跟沈一池远走他乡,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我击倒。原先不是一切都好吗,你为什么突然离开,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的母亲伤害了你,是我对不起你,可你更残忍,苏青辞,你不如一刀杀了我。
他声音哽咽,已完全变了强调,我用尽所有办法找你,发了无数邮件给你,不见有回应。我找到任何一个可能认识你的人,询问你的联系方式,可是没有人知晓,仿佛你已离开地球。你把我扔下,就像丢弃无用之物,没有半分犹豫不舍,我整夜整夜无法入睡,只觉心脏崩裂,身体寸寸受针刺,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又害怕死了就再无任何机会见到你,所以我忍受折磨强行生存。如今我见到了你,你就真实的在我面前。可这却是我以性命相逼才实现的。
他哽咽到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背对着他,手死死的抓着枕头的一角。自己又何尝不是呢,离别的痛苦日日折磨着她,他们各自生活在地球的两端,想要坚强活下去,需格外多的勇气,否则这漫长三年该如何度过。她看见命运之轮在缓慢转动,终于轮到他们,碾碎他们之间的一切。
她心中隐隐作痛,说,我明天下午的返程机票。一池向我求婚,我已答应,他去墨西哥处理事情,回来后我们将举行婚礼,与他定居法国,不会再回来。你要接受手术,安稳度过余生,你可知道,沈曼一直深爱着你。
不,不可以,青辞,你不可以嫁给他。他将她抱的更紧,说,你不能嫁给他,你让我如何活,你与沈一池幼年便相识,你可知我多么羡慕他,他比我早太多遇见你,我羡慕这样的感情,但又深知你的过去我无法踏足,如今你要将我彻底从你的生命中摒弃吗?阔别三年,我还未曾看到你的模样。
倾年,人肉眼能够看到的,都是不足挂齿的物什,随时可以丢弃,你将我放心底,已经让你万般痛苦,何必再叠加一些琐碎。我知你爱我,但这不是我们所需要的,它改变不了我们的生活现状,它有什么用呢,只会赋予我们苦痛,徒增烦恼。想来你明白这些,付诸时万分困难,但你只能照做,否则只会更痛苦,我们此时短暂的相遇已经足够,拖延长久只会让我们觉得沉重,成为累赘,这爱百无一用,不如一刀痛快斩断。
他猛烈的摇头,说,我做不到,青辞,你说的这些,我无法做到。
你能,你既然已经独自度过三年,就证明你能够做到。
可是你现在已经给了我这道光,你让我如何再次回到黑暗。
她转身推开他,离开他的怀抱,坐起来说,你逼迫我回到这里,逼迫我留下来,我未给过你任何机会,这道光是你自己给的,却强行加注在我身上,你这样推卸责任,三年过去了,你还是如往常一般幼稚。
他起身再次将她拥入怀抱,说,青辞,我只是无法忍受你与别的男人在一起,我会发疯,你不能与他结婚,你只属于我,只能是我的。
她心中戾气瞬起,再次大力的推开他,下床赤脚站在地上。你闭嘴许倾年,你不要再说,你把我当什么,物品吗,没有生命被强行定下命格的死物吗,我没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生活吗,你有何权力规划我的人生,即便我与一池结婚,也依旧不属于谁。许倾年,注意你的言辞,看清自己的重量。
她因这怒气,身体微微发抖。
他在暗夜里一直低头沉默,良久,起身默默地推门出去。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累极了,再没有半分力气,逐渐瘫软在冰凉的地板上。
倾年,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余地,继续纠缠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既然注定要分开,那就由我来做这个绝情恶人。
窗外透进灰白光线,已是凌晨时分。床尾的背包静静摆放在那里,提醒她已到了离开的时刻。她一夜未睡,一直坐在冰凉地板上,摸到自己的胳膊和腿冰凉,额头却滚烫,只觉得冷,丝丝寒气钻进骨头。支撑着墙壁站起身,双腿已经麻木,毫无知觉,仍坚持拎起背包,推门出去。
他坐在沙发上,低头将脸埋在手心里,听她出来,抬起头看向她,眼睛布满血丝,憔悴无比。她不忍再看,低下头飞快的走到玄关,换上鞋子就要出门。
在她即将要关上门的那一刻,她的胳膊被拉住。他并未言语,目光放至虚空,虽无法视物,可是那样哀哀的祈求。那种眼神,她此生再未见过。
一瞬间心如刀绞,只能慌乱的别过头,用尽全力挣脱开来,抱着背包逃离这里。她疯狂的奔跑,脑海中一直是他的眼神,挥之不去。奔跑至精疲力尽,胸口缺氧,嗓子干涩忍无可忍时才停下来,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跑迷了向,周围早已人来人往。她不知这是哪里,双腿一软,跪了下来。麻木的双腿已恢复知觉,酸痛不已,索性在路边坐了下来,看着忙碌行人,一时的迷茫。眼泪无知无觉的掉落。
她没有归属感,感觉世界之大,竟没有她真正的容身之处。她突然无比想家,准确来说是想念她的故乡,但她早已没有了家。
一直呆坐在路边,直到中午。返程的航班完美错过。最后做出决定,回到自己的故乡,暂住一段时间。
最终,她没有乘坐飞往地球另一边的大型客机,而是踏上了回往家乡的火车。购买了卧铺车票,因为一直持续低烧,所以无力应对漫长车程。她需要一场安稳睡觉来回复体能。
坐在床边,望着车窗外,景色被高速行驶的列车拉成无数模糊的线条,心中无限感慨。
他是自己年少时的一次奇遇,初始美好,但在命运的浸泡下逐渐裂纹丛生。这种下的因,已抽芽茁壮成长,结出饱满果实。她遵循一切秩序,深知挣扎不过时徒劳,只能故作洒脱的面对,又因心仍存妄想,所以爱里滋生出恨来,化为匕首,伤人伤己。
这不得不放弃的感情,就像黑夜森林里邂逅的萤火虫,耀眼夺目,但因无法永驻黑夜,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在逐渐明亮的晨光里黯然失色。她已看的透彻,爱的再深也没有用,有些人注定不能在一起。那些誓言,也被一一荒弃在过往中。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那颗果实,已被他们分食完尽。
一腔情绪剧烈翻腾,找不到出口,只能在体内炸开。就这样默默泪流满面,无法自制。她躺在窄小的床榻上,催促自己快速入睡,以此躲避身心疼痛。因为发烧,她很快睡着。又梦到那座巨大的天空之城,屹立在云端上的梦幻城市。
她站在宽又阔的马路上,路的尽头就是它,近又遥远。行人来来往往,并无惊奇反应,她知道只有自己能够看得到。心情非常愉悦,向它飞奔而去。
近了,很近了,可她看见城市轮廓已经逐渐开始变的模糊。心知它即将消失,心急如焚,加快脚步,却突觉双腿变得无比沉重,仿佛灌了铅水,每一步都在沥青铺就的路上留下深深陷下去的脚印。她失去重心扑到在地,却依旧不死心,依旧挣扎着匍匐前进,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信仰。
一池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他穿着黑色精致得体的燕尾西服,黑亮的皮鞋,仿佛是要去参加一场盛宴,又或者是新郎,要去举行一场浪漫婚礼。他弯下腰,向她伸出手,邀请她与他同去。她望着那只温暖宽大的手,在梦中留下热泪。伸出手,覆上他的掌心。他轻轻一拉,她便轻盈地扑进他的怀抱。
阿辞,你要与我在一起,我会给你全部,我爱你。眼神温润无双,随即拉着她奔跑,一起奔向天空之城。
踏上层层云梯,最终抵达那里。入眼是巨大无比的城门,她抬头试图看清它的轮廓,却只望见厚厚的白云。一池拉着她的手,准备推开这扇巨大宏伟的门。他的手触碰到门上,用力推它。她心跳的奇快,张着嘴巴,目不转睛的看着。
门被推开一条缝,她看见从中泄露而出的强烈的金色光芒,无比刺眼。她闭上眼睛,试图缓解视线。等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一池的踪影。那扇门依旧在那里,光芒已消失不见,只看到门里是白茫茫的一切。
一池进去了,要进去找到他,她这样告诉自己。抬脚走出一步,却被拉住,她回头,看见倾年。
青辞,不要去。
为何?
你不能去,此去便是永别。
那正好,我已做好死亡的准备,你无法阻止我。
她心中生出抗拒情绪,于是伸手将他推开,转身继续向前走,却猛地摔倒在地,回头去看,倾年已经不见,自己下半身却套了一个巨大的壳,如蜗牛般,冰冷黏湿的大壳。她不做犹豫,挣扎着从壳中脱离,将它扔下云层。等再次回身后,发现天空之城已经不见。
她瞬间崩溃如土。眼泪瞬间流下来,来势汹汹如同潮水。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她一无所有。
她发出痛苦哀嚎,以及疯一般的尖叫,遍体痛的想要死掉,感觉自己的经脉在一寸寸的断裂,骨头尽碎。无法忍受,纵身跃下云层。耳边是犀利的风声,她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得到解脱。忽然间感觉到自己身上依附上了什么,她睁开眼,看到一池的一双美丽桃眼,温润如玉。他紧紧拥着她。
他们一同坠落,一同粉身碎骨。
这是苏青辞最后一次梦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