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我跟柴英之间最大的差别就是,她有理想,我没有。
柴英原是我的同事,我们同在《你我健康》杂志当编辑,我们的办公桌还曾经面对面,但我只干了半年就辞职结婚了,她比我晚半年辞职,去了在她看来更加有前途的《大新闻》周刊,在那里当上了新闻记者。三年之后,她已经是《大新闻》周刊的新闻部主任了,手下有八名记者外加两个实习生,走到哪儿都风光无限,而我却只是个一事无成的离婚女人。
柴英大概也深深感受到了我们两人之间的差别,所以每次碰到我,都不忘对我谆谆教导:“女人,就是要有自己的理想,不能总靠男人。莫兰,你的问题就是不能自食其力。”
她说的没错,我一向就痛恨上班,我指的是那种以谋生为目的的工作,每每想到一大早要去挤公共汽车,想去看电影的时候,却不得不加班,稍微迟到两分钟还得看领导的脸色,我就对上班这回事充满了厌恶。是,我也很羡慕柴英的风光和自信,但我承认我的确在事业上没什么抱负,也不习惯听人差遣和忍气吞声,所以我觉得还是当一个无业游民更适合我。柴英认为我的人生观有问题,特意送了我两本她写的书,我看了看书名,一本叫做《母猪是怎么变成白天鹅的》,另一本叫《跪着的女人站起来》。
“这是给我的吗?”我怎么觉得她像在骂我,虽然我的体重至少比她轻10斤。
“对,我是特意给你带来的。我相信你看过之后,一定会受益良多,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像这样的励志书。”柴英语重心长地说。
谢谢她的好心,我还是比较喜欢看我的侦探小说。
没想到这样的柴英,居然有一天会羞答答地跟我提起相亲的事。
上周的某一天,当我正在为高竞去相亲的事愤愤不平的时候,突然接到了柴英的电话。
“是我,柴英。”
“柴英?你好啊,好久不见了,有事吗?”我马上提起精神跟她寒暄,免得又被她看出我意志消沉。
“这个星期五晚上你有空吗?”她问道。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可不想因为一时失言最后落得去参加什么无聊会议的结局,所以我不答反问:“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想问问你是否愿意来参加一次社交性的活动。”柴英的口气忽然变得和蔼可亲起来,好像在跟我谈心。
“社交性的活动?”
“就是一种聚会。”
奇怪,平时说话总是开门见山的她,怎么忽然变得转弯抹角起来?
“什么聚会?”我问。
“你有没有听说过六人晚餐?”她稍稍迟疑了一下问道。
“知道,那是一种相亲方式,就是指不认识的三男三女约好一起吃饭,然后彼此认识。”我答。心想难道她是想拉我去参加六人晚餐?那我可是大大有空的。
“啊,原来你知道,那我就不必多解释了。”柴英仿佛松了口气。
她的态度让我有些憋闷,难道她当我是土包子吗?我怎么会连六人晚餐都不知道?任何一个看过日剧的人都应该知道。
“周五我们正好有这么一个活动,你也来参加吧。” 她说。
果然是六人晚餐。
“都有些什么人?组织者是谁?”这我得问问清楚。
“组织者是谁你就不要问了,女方有三个,你、我,还有原先我们《你我健康》的那个张西敏,记得吗?”
“张西敏?那个校对?”
“就是她。”柴英平静地说。
张西敏我当然记得,她当初被誉为全杂志社最有女人味的女人,身材纤细,说话声音特别轻。可我记得,她跟柴英之间有一段很轰动的八卦情仇,现在两人居然会一起去相亲?真是搞不懂。
“那对方的三个男人呢?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我问道。
“一个是美术编辑,一个是大学老师,还有一个是银行职员。”
听上去还不错。
“你有空吗?”柴英问我。
“行啊,我有空。”我爽快地答应了,随后又问,“你是从哪里找来这些人的?”
她没回答,只是在电话里笑了笑说:“那就说定了,到时候,你可别迟到。”
我只能说我尽力而为。我在杂志社上班的时候,经常迟到,柴英对此印象颇深。
两天后,我穿上新买的裙子,套上雪白的滑雪衫,高高兴兴地坐上高竞的车去赴约。高竞答应送我去参加六人晚餐。
“漂亮吗?”对于我的新裙子,我征求高竞的意见。
“一般。”他冷冰冰地答道。
自从听说我要去参加六人晚餐后,他一直就是这副活死人的表情,好像我不是去相亲,而是去参加什么违法活动。我想如果是我那个风流倜傥的前夫梁永胜,他一定会笑嘻嘻地搂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宝贝,裙子再美,哪有你的人美?没办法,女人大概就爱听这种甜言蜜语,虽然明知道不可信,但人人都知道,适时给生活加点蜜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上次相亲相得怎么样?”我忽然想起了这件事,同时看了看他身上那件厚滑雪衫,那正是上次相亲之前,我陪他去百盛买的。
“嗯,就那样。”他含糊其辞。
“对方干什么工作的?几岁啊?漂亮?”我连声问道。高竞31岁了,还没有交过一个正式的女朋友,我知道他的生活非常孤单,所以他的终身大事一直都是我最牵挂的人生大事之一。
高竞隔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我的问题。
“她是个女的。”他说。
我“扑哧”笑了出来:“难道她还会是男的吗?她漂亮吗?”
“还可以。”
“那你打算跟她谈吗?”
“没这打算。”他断然丢给我这句话。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
他不回答。每到关键时刻,他都会选择沉默。
“你觉得她还可以,为什么不试着跟她交往一下呢?”我进一步问道。
“没兴趣。”他平淡地说。
“为什么?”
“没感觉。”
“感觉可以培养啊。”
“没感觉我有什么办法?!”他顶了我一句,听上去理由好像还挺充分的。
我很想对他说,一见钟情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少之又少,大部分人都是在接触几次后,才慢慢产生感觉的,这就是生活!我还很想对他说,你也一把年纪了,就不要再那么挑剔了,有机会就赶紧抓住吧?单凭第一印象就把对方彻底否定不仅幼稚,而且很傻,因为那完全是在跟自己的人生作对。你怎么知道,坐在你对面的女孩,本质上不是穿着衣服的玛丽莲·梦露呢?凡尘俗世谁没戴假面具?
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他说,但当我借着车里的微光无意中瞥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时,我忽然就什么都不想说了。
而且我相信,如果现在他跟我说,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我一点都不会高兴。
女人真善变,我从我自己身上发现了这点。
我到丽景西餐厅的时候,正好是7点差一点。柴英和张西敏已经在西餐厅对面的音像店门口等着我了,这是我们事先商量好的,要三个人一起进去。
“嗨,莫兰,你今天总算没迟到。”柴英好像还为此捏了把汗。
“因为今天我有车夫。”我说,脑子里又闪现出刚刚车里的高竞,临别时,他的眼神有些忧郁,他问我:“你吃完饭,要不要我来接你?”
“不用了,可能有人送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答了一句。
他不说话,闷闷不乐地开车走了。
其实他对我怎么样,我心里很清楚,可多少年来,我一直等他说的那一句话,他就是不说。上次给他过完生日,看他脸上那既紧张又激动的表情,我本来以为他会终于把话挑明,但结果等来的却是一句“我最近很忙”的开场白和一句“谢谢”……那句话他始终没说,所以我想我也没理由再等下去了。等腻了。
“莫兰,你觉得我今天看上去怎么样?”柴英突然问我。
想不到女强人柴英也会问这种小女人问题。
“很好。”我打量了一番她那张化妆精致的脸,立刻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回答。
柴英长得很端正,大眼睛,小嘴巴,高鼻梁,皮肤也干净,但不知为什么,她身上总是缺少点韵味。跟她在一起,你可能会想到办公室抽屉里没完成的报表,明天客户会议上需要准备的产品幻灯片,年底的总结报告和明年的工作计划,可就是不会想到两情相悦和男女私情。
我前夫梁永胜的话大致可以概括男人对她的总体印象:“她不难看,但她就像一张漂亮的办公桌,你只想用它,不会注意它,不会对它有感情,不会因为有了它而欣喜若狂,也不会因为失去它而难过,你出差了不会想它,就算烫伤了桌面你也会无动于衷,因为它只是一张办公桌而已。”我有时候想,这大概就是27岁的美女记者柴英至今没找到另一半的原因吧。
“莫兰,你看我呢?”张西敏也问道。
“西敏,你好漂亮。”我体贴地为她把一绺掉在脸上的头发理到脑后。
曾几何时,我也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发,但离婚后,我就剪成了小短发,本来我很喜欢自己俏丽的新发型,但现在看看张西敏那头撩人的长卷发,又开始后悔起来,为自己掉在巴黎发型店地板上的头发而惋惜。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是不是应该过去了?”我问柴英。
“嗯,正好晚了五分钟,恰到好处。”柴英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以公事公办的口气说,她让我感觉我们好像不去相亲,而是去参加一次重要的商务谈判。
“那我们走吧。”我勾住柴英的胳膊,朝马路对面望去,这时候,我忽然看见高竞的车赫然停在饭店旁边的一块空地上。
他没走?
按照六人晚餐的惯例,大家得首先轮流介绍一下自己。
第一个是银行信贷科职员岳非。
“你、你们好,我、我姓岳,岳、岳飞的岳,单名一个非,非常的非。我在A银行信贷科工作。”一个结结巴巴,略带沙哑的男低音从空气里飘了过来,我抬头一看,说话的这位就坐在我正对面。他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很宽的肩膀,穿一件深灰色西装,五官还算端正。他的眼珠一直在我们三个女的之间来回移动,A-B-C,C-B-A,A-B-C,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说道:“我、我今年30岁,以前没交过女朋友,我有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我、我的兴趣爱好是野、野营。对不起,我不太会说话,说得不好,请别见怪。”
他这几句话好像是专门对我说的,这让我觉得有些别扭。我很难想象他是个野营爱好者,因为在我的印象中,野营爱好者通常都是长相精干,说话利索的人,但他显然不是。
第二个开口的是长得有点尖嘴猴腮的美术编辑。
“我叫蔡胜,29岁,正式职业是《霞光》杂志的美术编辑,副业是自由摄影师。我在西林路200号的同光商场有一个摄影屋,各位妹妹,如果哪天谁需要拍写真集,可别忘了来找我。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地址和电话。”蔡胜一边说,一边开始发名片。
蔡胜皮肤黑黑,脸上架着副黑框眼镜,脑袋后面梳了个马尾巴,看上去有点像搞艺术的人,不过听他说话的口气,我觉得他更像个生意人。我就住在西林路888号的西林花苑,所以我知道同光商场是个什么地方,那里挤满了出售小饰品和韩国服饰的小铺子,我闲来无事时也会去逛逛,但是从来没注意过那里还有一个摄影屋,我想,他的摄影屋一定挤在犄角旮旯里,地方小得可怜,我决定下次逛商场时去看看。
第三位男士是个长相颇为斯文的大学老师。
“我姓王,三横王,王庆生,庆祝生日的庆生,我是X大学生物系的大学讲师,没有名片,今年35岁。我可能是这里年纪最大的。”他温和地笑了笑,目光落到我身上,“我结过一次婚,三年前因感情不和离婚了,我们没有孩子,我现在住在学校分配的一室一厅里,也算是个有房子的人。我的兴趣爱好是看电视和研究蝴蝶,听上去是不是很奇怪啊,哈哈哈。”他说完便自我解嘲地笑了。
我一点都不觉得他的话有什么好笑的,所以只好敷衍地朝他点了点头,我的反应似乎令他颇有些尴尬,他马上正色道:“我来参加这次活动,是希望找到一个能理解我、支持我、在生活中能够照顾我的女性伴侣。”这时候,他把目光转向了张西敏,这让我松了口气,同时又觉得他的话有些好笑。女性伴侣!他当然是来找女性伴侣的!干吗非要强调这点?接着轮到我们三个女的作自我介绍了。
首先是我。这时我忽然发现我作为一个无业游民的尴尬了,我真的没什么可拿出来说的。
“我叫莫兰,自由撰稿人,26岁,我的兴趣爱好是逛街、烹饪和看电影。”我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没提离婚的事,我预感自己不会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有发展,所以觉得没必要在这里透露自己的隐私。就当这是个纯粹的饭局吧,丽景西餐厅是一家有二十年历史的老牌西餐厅,我不指望在这里吃到地道的法国大餐,只要能有一碗放了洋葱和牛肉粒的味道香浓的罗宋汤就已经满足了。
“莫小姐喜欢烹饪?”王老师听完我的介绍,马上问道。
“是啊,偶尔会弄个小菜。”
“莫小姐最拿手的是什么菜?”他又问,另外两个男人的目光也齐刷刷朝我看过来。
我觉得脸上微微有些发烫。
“只是随便烧些家常菜而已。”我说。
“说到烧菜,我,我也会一些,我会煮通心粉。”岳非插嘴道。
我朝他笑了笑,开始在饭店里东张西望寻找高竞的身影,他也在这里吗?我忽然非常想他。我好希望他能像电影里的男主角那样,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我面前,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的手往外走,并且一边教训我,跟这些人在一起纯粹是在浪费时间!走,我们去看电影!可惜这些只是幻想而已,他只会说“我最近很忙”和“谢谢”。他真应该去死。
轮到柴英介绍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