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越说越激动,他从俄国形式主义和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开始,到艾略特和兰色姆的新批评理论,再到海德格尔和赫尔德林的存在主义诗学,一直到结构主义、符号学和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一一对应了当代诗歌美学的追求,几乎将所有的诗歌流派都提到了,最后,他环顾四周,发现所有的人都用眼睛瞪着他,他彻底地愤怒了。
张维发完言后,只听到几个人在鼓掌。他坐到座位上时,看到任世雄还在拍手。他感到悲哀。没想到,张维的发言结束后,剩下的发言都对着张维来了。最后的争论归结到一点,就是应不应该跟着西方人走,西方文化是否比中国文化优秀。使张维无法想像的,莫非竟然是第一个站出来说西方文化就是比我们好的人,他举了个例子倒把大家搞愣了。他说:“马克思主义不就是从欧洲来的吗?它一样改变了中国的命运。”谁也不说话了。
自然,最后的争论剩下了两个人,莫非和张维。其他人都听着。
莫非看了看大家,说:“张维说了半天,都是避开诗歌本身未谈,而扯到哲学上,我想问问诗人张维,你认为当下的诗歌应该怎么走?”
所有的人都看着张维,任世雄也看着张维。这是当今诗界最有争议的问题,谁也没有一个定论。
张维说:“凡是稍稍入道的人都知道,诗的功夫在诗外,这诗外指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内涵和意境而已,而内涵和意境又是什么呢?是哲学意蕴。要谈人的自由,要谈人性的诗,不谈哲学谈什么?至于问我当下的诗歌怎么走,我倒是有个奉劝,无论形式上怎么变化,也无论内容上怎么革新,有一点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地思考,那就是怎样把我们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完全地结合到一起,而不要只学那西方的,忘了我们自己的。”
“你说的仍然不是诗歌本身,我想问你几个基本的问题,一,你认为汉语诗的特点是什么?应该坚持哪些?二,你说我们迷失了自我,我们究竟迷失在什么地方?”莫非说。
张维能感觉到莫非的杀气,过去他们也经常讨论诗歌,但从来都没有讨论过今天这些问题。他也能感觉到莫非在像他一样尽量地控制着自己。张维曾经就这些问题认真地思考过,他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和胡适博士讨论说起,论述了世界各民族诗歌语言在音与义方面走过的几个阶段,最后认为诗歌内在的音乐美和意境美是诗歌的本质所在。然后他回答了莫非的第二个问题,他说:“实际上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了,我现在只是想重复一下,迷失在物欲中了。你们所写的那些东西初看起来,非常真切,貌似天真,实际上写的都是欲望。”
张维说完刚刚坐下,莫非就说话了:
“你所信奉的那些理论都是我们所唾弃的,而你所要唾弃的那些正是我们要大写的。在你看来,人是精神的,但在我看来,人更物质化。我相信一位朋友写的一句话,他说,‘我的肉体就是我的灵魂’。说得太好了,实在太妙了。如果说过去的诗人是靠神而写诗,那么,现在我们的诗歌却是靠我们自己说话,也就是我们的肉体说话。我想问你,你相信世间有
神吗?”
大家都愕然而嘲笑般地看着张维,张维也没想到莫非突然问起这样的问题,他说:
“过去我知道没有,现在我要说,不知道。我觉得世界是奥妙的,它的本质是难以把握的。有那么多现象值得我们重新来认识。在我跟你们一样无知的青少年时期,我也相信世间没有神奇,可是,现在我要说,还世界以神奇吧!还我们以奥妙吧!一切真正的诗里面都藏着一个奥妙,就像我看见你们的眼睛一样,总觉得你们的眼睛里有着不可思议的奥妙。这是我过去从未有过的经验,而现在有了。但我知道,这种经验只有我有,你们是不会相信的。你们更相信肉眼所看到的一切,更相信你们的五官四肢、七情六欲,你们不会相信在你们的肉体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精神存在,你们不会相信你们与这个世界有一种奥妙的联系。但我信,所以我相信人世间有忠诚,有善良,有友谊,有爱情……”
张维发现下面已经骚动起来了,他知道这些人是不会听他往下说的。他们当他是傻瓜。他突然间感到自己是多么地孤独,跟这些人是多么地陌生。过去可是朋友啊,是以死相许的兄弟啊,如今呢?他们的灵魂是多么地敌对!他悲哀地站起来说:
“我知道,我说这些就等于是对牛弹琴,就像大灾难来临之际,诺亚告诉人们灾难来了,而所有的人却耻笑他一样。”
说完,他愤怒地走出了会议厅。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有火在烧,有血在流。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里长满了刀子,却无处可击。无处可击便只好击向自己的内心。他受伤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在诗歌界是如此地孤独无助,第一次觉得自己被诗坛抛弃了。
张维回到住处,心里十分悲伤、愤怒。会场上的种种情形历历在目,再看看手中的发言稿,他的手颤抖了。他又一次一字字地读自己写的文章,仿佛对着更为广阔的诗坛宣讲。他读得悲壮、慷慨。他读得热泪盈眶、神情凛然。他站了起来。他的心又被激活了。他不相信自己的声音会如此地孤独。
整整三天,他一直在盼望莫非、文青或是雅克西来找他,把他重新请到会场上去。他记
得莫非的话,不是让他猛烈一些吗?他够猛烈的了,然而事实并非他们所想像的那样。他们之间有了仇恨。这仇恨是明摆着的。如果他们来找他,那仇恨就没有了,或者说可以放下了。如果他们来找他,他完全还可以拍着他们的肩膀笑着骂道:“他妈的,够猛烈的吧!别把它当回事,朋友归朋友,艺术归艺术。一笑泯恩仇。”但他们没有来。
来的是任世雄任老板。任世雄一进门就问:
“你怎么跑回来了?有那么多人要等着和你战斗呢!多好的机会,这就是出英雄的时候,可你怎么跑回来了。我以为你后来会去的,我一直等着。会都开完了,还是不见你。唉!”
“可是,你觉得我还能留下来吗?莫非是我的老朋友,文青是我一手扶起来的,还有那么多的人都是我的朋友,我们都闹到那个份上了,我怎么还能呆下去?道不同,不相为谋。从今以后,他们走他们的路,我走我的道。”张维生气地说。
任世雄一看,也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圆场:
“唉,话又说回来了。诗人嘛,就应该率性而为。”
张维一听也叹道:
“说句不好意思的话,我这几天也一直想,如果他们中有谁来叫一声我,我也就去了。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惜我这个人就是用情太胜,常常是情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