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在放假的第二天,拿来了他们刚刚出的《非诗》创刊号。在这本民间刊物中,刊登的全是20世纪60年代以后出生的年轻诗人的作品,这些诗大部分都是口语诗,而在这些口语诗里面,又有一部分是用粗俗之语写的,内容大抵是“打炮”(在他们的诗里面,是不能出现做爱这个词的,因为这个词太文,太土,没有“打炮”这么直接,过瘾)啊、喝酒啊等,都是些过去没有人写过的日常生活。诗刊的刊首语里面,对这些诗大加赞赏,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后现代诗,是中国的工业诗。莫非认为,过去中国所有的诗都是农业诗,那些都是
妄念,对现代人来说,是过时了的东西,中国现在需要的是工业诗,只有这样,中国的诗才能和世界潮流走在一起,并能迎头而上。张维一看,刊首语是莫非写的,大吃一惊。赶紧再翻开莫非的诗一看,语言风格大概没变,但十首诗的内容却与过去大不相同。其中有一首诗是写他的第一次恋爱,意思大概是那时他只知道爱她,多年以后,他才知道爱实际上就是性,没有性,那种爱是荒唐的,是可耻的。张维看得惊呆了。必须承认,莫非的这首诗写得非常流畅,而且写得也比较真切,但很明显,诗所表达的内容与美学价值已经与以往大不相同。张维的诗只选了五首,发在前面,与已故诗人海子等的诗在一起。文青取了个栏目,把他们网在后现代诗派之外了。
文青走的时候,给张维说,七月二十日,全国六七十年代出生的最有代表性的诗人和一些主要的诗评家将聚首北方大学,一是要进行《非诗》的首发式,二是要讨论中国诗歌的走向问题。莫非是此次会议的发起人,文青已经把所有邀请信发出,广东一位出版商出资筹办此次会议。文青说,莫非要她代请张维,希望张维在会议上发言。
文青在的时候,张维只顾跟她说话了,没有来得及看刊物。等文青走了,他才仔细地看起来。他越看越气,最后他把那本《非诗》狠狠地砸在了地上。他觉得自己被利用了。他没有想到莫非和文青在短短的一两年之内居然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他在犹豫着,去还是不去。如果要去,他肯定是要和莫非等闹翻,如果不去,终有一天,他还是会和他们闹翻。艺术上的分离已经决定了他们的友谊马上就要破碎了。再说,这次会议实际上也是目前中国活跃着的所有实力派诗人的一次聚首,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又拉开了灯,翻起身来到地上捡起那本《非诗》来看。不看不生气,一看更生气。他觉得无论怎么样,诗不应该写成那样。
第二天中午,任世雄来访,拿起那份《非诗》来看,翻了一会儿问张维:
“你觉得他们写得怎么样?”
“糟糕透顶了,诗怎么能这样写呢?要么他们就另取一个名字,从诗里面分离出去,别再以诗来称呼它。”张维生气地说。
“哎,你说的这一点很有道理,我虽然写得不好,但在上大学时也写过几首,好在我是上过中文系的,也算是科班出身,这些东西一看就是下三烂。不过,现在人们都是这样来写诗,已经成风气了。我也一直在想,它们怎么能叫诗呢?不就是把一些话分行排列了吗?”
“那是把外国诗翻译过来后,就没有韵了,成了散文。有些外语诗为了押韵,就把前一段最后一个词或几个词另起一段,而翻译过来后也不押韵了。结果呢,中国的诗人们以为人家就是这样写诗的,都纷纷摹仿,把诗给写成现在这样了。”张维说。
“我和几个诗评家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们都有同感,认为现在的诗都是实验诗,都不成熟。那些研究诗的人都觉得自己的外语水平差,如果能多通几门外语,就可以把国外的诗也拿来比较了,这样,诗的问题就可以有个大致的概念。”任世雄说。
“那不一定。现在的潮流就是反传统,凡是传统的,都将是被否定的,凡是传统否定的,都将是被张扬的。似乎已经到了一个颠倒黑白的年代,用宗教的言词来说,就是到了末世。一到了末世,邪教丛生,物欲领先,恶念四起,礼教败坏,道德全失,人心大乱。这似乎在诗歌里已经成了这样。所以,过去你学过的理论对他们来说,都是笑柄,怎么能用呢?”张维说。
“这么说来,很明显你是被利用了。不过,看来,人家还是蛮尊重你的嘛!”任世雄笑道。
“我们都是老朋友了,再说,不管怎么说,我也有一些名气吧。过去写诗,没有什么派别之分,谁写得好,无论他是口语诗,还是所谓的超现实主义诗歌,都不要紧,可是,现在看来不行了。这本诗刊很显然是要向诗歌界发难了。他们将在本月二十日在北方大学开会,也邀请了我。”张维沉重地说。
“那你去吗?”“我正在想。”
“我觉得你一定要去,而且要发表重要的言论。你是超现实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之一,也算是一派宗师。你想想,如果这些人都是持同一种态度,那他们肯定是要起来反击其他的诗人的。如果你发表重要言论,把他们逐个击破,你就出了大名了。”任世雄说。
“什么一派宗师?在这些已经成名的诗人里面,我的年龄最小,影响也不大。至于成什么大名,我真的不在乎了。过去我一直想在诗歌方面做些事,可现在我的注意力已经远远地超过诗歌了,我要做的是经世之学。他们大概是觉得社会已经不关注诗人,而是关注小说和影视人物了,心里有种强烈的失落感,所以想借此炒作自己,这是徒劳。当然,中国的诗歌也确是有了问题,我自己的诗也是有问题的。没有读者,你说我们还写诗干什么?他们的说法多少有一些道理。可是,我在想,在整个诗坛上,我和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也是最亲密的朋友,是不是应该跟他们通通气?”张维有些迟疑地说。
“没这个必要。人家都要消灭你了,你还这样?你们的分离是迟早要来的,还不如让它来得轰轰烈烈些。你想想,你一个人扛起了一面旗帜,而他们都会把你当成靶子来打,到那时,你不仅名声大震,而且还会成为诗坛的领袖人物。经过这么一炒,我们再推出你的那本书。这就有了两个炒作点,一个是你与后现代派的战争,一个是你与美学大师易敏之的争锋。你就这么轰轰烈烈地起来了。”任世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好,与其谦虚谨慎地追求,不如轰轰烈烈地斗争。我去。”张维终于决定了。
“我陪你去。”
离开会还有一周时间。张维暂时把易敏之的书稿放下,着手写起批评《非诗》的文章来。
莫非于七月十九日到了北京,下午的时候,他让文青来请张维到北方大学的招待所去。张维一听莫非叫他,心里非常高兴。主张归主张,朋友归朋友。文青等已经把会场早已布置好,现在就是接待来参加会议的人了。
莫非一见张维说:
“他妈的,你应该早点来嘛,还像老爷似的,让我们八抬大轿去抬你。已经有架子了。”
张维一听这骂声,非常亲切。已经很久没有和老朋友聚会了,现在听到这嗔骂声,就像见到了久别的恋人一样。张维也笑着骂道:
“他妈的,你要让我发言,我连夜给你赶稿子。想今晚过来,谁知道你就让文青去叫我了。走,咱们先去喝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