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六日,是个星期天。傍晚的时候,吃过晚饭,李学明一个人走出了工厂。
东莞的工业区,宽大的马路,把原本一体的,高低起伏的原野,分割成大小不等的区块。这许多区块里面,都是这几年新建的工厂。
马路外边,还是无尽的原野。
在马路上溜达累了,李学明走到马路边上,坐了下来。
西天的太阳,已经落在了远处的荔枝林后面,最后的余晖,撒向天空,成就了美丽的夕阳。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李学明想到了范仲淹的《苏幕遮》。
不过,这里,只有无边无际的荔枝林,挡住了斜阳。斜阳外面,有没有接天的山水,无情的芳草,没有人知道。
李学明也不会去探寻的。
他坐在那里,眼睛看着西天边上的云彩,被落日照成了绯红的颜色。而后,慢慢的变淡,变白。
“最终,它们会变黑的。”
李学明想着。
“三十号是中秋节。妈妈怎么样呢?”
十月一日是国庆节,厂子会放假的。回去吗?
姐姐和弟弟,妹妹都在家里,写一封信吧?
报一份平安,说说话,让妈妈放心。十多年了,妈妈一个人,养活他们姊妹四个,真的不容易。
爸爸什么模样,李学明怎么也想不起来。弟弟妹妹更是没有印像。
听村里老人说,爸爸死于他的好强心。
七五年的时候,大队里面组织给几个小队挖水井。以前,大家吃的是门前水塘里的水。烧饭,洗菜,洗衣服,洗澡……用的都是它。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
后来,上级领导考察到,石河大队挨着石河,石河是淮河的支流。石河的地下水很浅,可以打井吃水。
挖出来的井,需要下井管。这样,井才不会塌陷。
从县城里面拉回来的井管得从东风卡车上卸下来。那时候,只有人力,没有吊车。
一个井管,大概半米高,一米多的直径。重量应该有一二百斤左右。队里的人,都是几个人一起,抬一个的。李学明的父亲,年轻的时候,有一把子力气。他一个人扛起了一个。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
“小李,再来一个,怎么样?”有人说道。
“没事!再来两个,一样能扛走。”他说道。
“吹牛吧?你就。”有人说道。
“来吧!”他说道。
看着他的样子,没有一点吃力劲。有人在车上,把又一个井管,放在了李学明父亲的肩上。
他不负众望的扛着,一步一步的走着。人们都以赞许的目光,看着他。
然而,他摔倒了,而且,再也没有爬起来。
一个老树桩子,他绕开了,可是,他一脚踩在了一根木棒子上面。木棒一滚,他怎么也把持不住了。头重脚轻,摔了下去。一个井管,一百多斤的水泥管子,砸在他的头上。
头瞬间被砸扁了,扁的像一张纸一样。
“啊!”人们惊呼起来。
已经有人,开始向萝卜地里跑去了。他们是去告知李学明的母亲。
有人拿来了一块白布,盖在他的肩膀及以上的部分。血流的满地都是。
大人,小孩子,围成了一圈。李学明的母亲赶到的时候,人们让开了路。在路上的时候,她的哭声,已经惊动了村里。
李学明的姐姐,拉着他的手,也跑来了。她们看到,父亲躺在那里,母亲放声大哭,也被吓得大声哭了起来。
两个双胞胎的弟弟妹妹,才一岁多。此时,还在院子里面玩泥巴呢。
她们什么也不知道。
从此以后,家里更加艰难了。
那时候是大生产队,队里的一切,都是按工分分配的。虽然说是男女平等,但是,队里面记工分,还是男的比女的多。
每年的秋天,也就是这个时候,中秋前后,队里分粮食和稻草。李学明家里,只有她母亲有工分,分的粮食少得可怜。几乎一个女人都能把稻谷背回家。他们家里面有六个人。他姊妹四个,母亲,还有一个老奶奶——奶奶是一个裹了脚的老太太,什么庄稼活也干不了,所以,也没有工分。
从那一年以后,李学明一家人,基本都是在饥饿中度过的。春夏的时候,还好一些。漫天野地里,到处都是吃的东西:石河边上的草根,嚼着甜甜的。草颗里面,开着不知名的花,嚼在嘴里,香甜可口,而且挡饿。五岁的李学明和七岁的姐姐,不仅仅自己吃,而且带回来,给弟弟妹妹吃。
五六月份的时候,可以吃的东西,就更多了。河边的野桃子,杏子,都熟了。
队里的槐花,也都开了。房前屋后的槐树上,白花花的一片,遮住了蓝天白云。树上,蜜蜂,蝴蝶到处飞舞着。饥饿的年代,槐花是很好的食物。
一年一年的过去了,弟弟妹妹们和李学明一样,一年一年的,长大了。
穷人家的孩子,好养活。
时光流逝的很快,眨眼间就到了一九八零年。
这一年是值得纪念的一年。李学明清楚的记得,这一年的过年,他们家的人,吃上了猪肉馅的饺子。
这一年的春天,石河大队没有再集体上工了。
这一年的春天,石河大队分田到户了。
李学明家六口人,分了九亩水田,六亩旱地。
春天的时候,母亲从别人家里,借来了谷种,泡在了水缸里。
十岁的李学明和十二岁的姐姐,已经可以帮助母亲干活了。八岁的弟弟妹妹们,接替了哥哥姐姐的任务,开始往家里拾柴禾。
老奶奶还是和以前一样,在家里做饭,洗衣服,拾掇家务。因为她的干净利落,李学明的一穷二白的家,整洁的很。他们姊妹几个,从小到大养成了干净整洁的习惯。
在农村,有一个奶奶,也是幸福的。因为母亲忙着农活,没有时间陪着孩子。只有奶奶,无微不至的照顾着。
端午前后,开始插秧了。
母亲在田里面,用水牛整好水田。李学明和姐姐,在秧地里拔秧苗,一把一把的,捆成小捆。然后,放在筐子里面,抬到水田边。
弟弟和妹妹一起,牵着水牛,去放牛了。李学明和姐姐,母亲一起,在水田里面栽秧。弯着腰,一撮一撮的秧苗,插到了水田里。
九亩水田,娘儿仨个,栽了半个多月。站在栽好了的水田边,母亲高兴的笑了。她已经看到了,秋天丰收的景象。
果然的,这年秋天,九亩水田产下的稻谷,有五千多斤。这比五年来,从队里分到的稻谷,多二十倍也不止。
旱地里面,春天收的是去年队里种下的小麦。四亩地,收的小麦,虽然只有一千多斤,可也比前五年的加起来还多。
两亩菜地,种的番茄,黄瓜,菜瓜,甜瓜。可甜了。以前,这些东西,都是有劳动力的家里,才能分到的。五到十岁之间,李学明吃到的一点甜瓜,菜瓜,都是胖子,墨斗给的。他也只能舔一舔,或者,咬上一小口,大部分都是跑回家,给弟弟妹妹们吃了。
现在,自己种的,长熟了,可以可着劲吃了。吃着甜瓜的时候,李学明在菜地里,哭了。很伤心的哭了。
母亲问他,为什么哭了。他说想爸爸了。
母亲抱着他和姐姐,一起在菜地里哭了。
那是一九八零年的夏天。李学明记得很清楚。现在想起来。他的眼睛还是湿漉漉的。
快到中秋了,母亲和奶奶在干什么呢?
李学明想:我是应该写一封信的。
十八年了。
姐妹弟兄们都长大了。母亲和奶奶慢慢的变老了。她们的心,一样的,挂念着自己。
姐姐初中上完了,没有去念高中。因为家里面没有钱。只有母亲一个人,在田里地里干活。孩子们一年一年的大了,都去学校了。只有放学以后,才能帮着干点什么。可是,学习也很重要。没有时间学习,学不到东西,长大了又有什么用?
但是姐姐还是没有去上高中。她回到大队里,当了小学老师。一边的教学,一边说和母亲一起种田地,挣钱供养李学明以及弟弟妹妹们上学。
钱,真的很重要。因为没有钱,有多少的姐姐们,为了家庭,为了弟弟们,放弃了求学的机会。那是八十年代,姐姐们的无私付出。八十年代的弟弟们,现在已经步入中老年了。他们不仅应当铭记于心,更应该有所回报。
李学明考上了大学。毕业了,分配工作了。他却放弃了,不远万里的,来到了广东。为了什么呢?理想,梦想,还是其他的什么呢?李学明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妹妹初中毕业后,上了卫校,现在在县城医院当护士。
弟弟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有去复学。他回去和母亲一起种地了。
他喜欢种地。所以,村里的年轻人,都出来打工了,他依然在家里种着地。
“哎!他就是这个样子。谁也改变不了他的想法。以前这样,以后,估计也是这样。除非他自己想改变。”
想到弟弟的时候,李学明自己笑了。
因为,他和弟弟一样。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和父亲一样,是个犟种!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