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听起来很是可怖。在普通人的认知里，进出此间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身上没几道刀疤几条人命，都不配踏上刑部的地砖。
是以，林纾被押进去时，引起街上群众不小的骚动。
“那好像是林神医啊！”日色西斜，天光昏暗，小贩甲却目光如炬，一眼认出叶韶。
“居然上了枷锁，林神医犯了什么罪？”隔着丈宽的青石路，小贩乙问道。
“你们还没听说吧，申屠公子死在听空楼，是被林纾毒死的！”小贩丁啧舌，“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叶韶看起来一表人才，实际上却是个心狠手辣的下作胚！”
小贩丙不乐意，屠肉尖刀啪的剁在砧板上，“别胡说，我兄弟刚打完蛮夷子，那地方全是毒虫瘴气，要不是百草堂即时研制辟毒丸，送到战场，这一仗指不定死多少人！我相信林公子的为人，谁再敢泼脏水，老子剁了他！”
说罢，擦了擦手，命内人收拾摊位，自己却先行离开。
大牢已掌灯，空中飘荡松油燃烧时特有的香气，临时关押的犯人聚集在栅栏前，用复杂的目光打量林纾。
一袭白衫，踩着大牢阴森的暗与影，悠然前行。
是的，悠然。
林纾从不惧怕牢狱。从小，别人家的孩子在描红习字，诗书启蒙，他已经捧着大尧律令研读，孜孜不倦。
律令是一个朝代的缩影，薄薄一百页纸，制约千千万万民生。
大尧律令，涉及人命官司，嫌犯关入刑部大牢，严加看管；三日内，刑部尚书汇合大理寺卿、御史台，三司会审后定案。若证据确凿，犯人坐实罪名，会被关押到死囚牢，花名册经御笔朱批，秋后统一押赴市曹问斩。皇亲国戚犯法，与庶民同罪。
那道糯米豆沙糕没有毒，仵作验不出毒，没有证据，待三司会审，叶韶必然无罪释放。
申屠洪那刑部尚书的爹，在朝廷内的关系网盘根错节，可还没有到只手遮天，能联合大理寺卿、御史台一同诬陷良民的地步。
但申屠洪的死，的确是那块糯米豆沙糕的罪过。他吞的太急，糯米性黏，卡在嗓子里，窒息而亡。而他之所以要吃那块糕，是因为林纾。
白发人送黑发人，刑部尚书急痛攻心，理智全无，认定了林纾是罪魁祸首，本着宁错杀、不放过的枭雄精神，决意要在三司会审前，为儿子手刃仇人。
方法很简单。
刑部大牢是他的地盘，只需将林纾和真正的亡命之徒关押在一起。进了监牢的，都是心狠手辣、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暴脾气，打个架斗个殴，一不留神致了命，再寻常不过。等林纾身死，寻此间牢头做替罪羊，治一个玩忽职守的罪，自己御下不严，向皇帝递一道折子，言辞恳切些，顶多被罚俸半年，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盘龙寨主，江湖人称过江龙的白跳。”
借着火光，林纾仔细端详狱友几眼，缓声道，“盘龙寨地势险要，为祸一方，鱼肉百姓。地方官兵久攻不下，多次上书朝廷，请求支援。焱王班师回朝，听闻此事，顺手派了一位参将助攻。短短三天，参将生擒寨主白跳，与地方官兵一道，快马加鞭，将其押解回京，等待三司会审。”
蜷缩在角落里的大汉抬了抬眼皮，鼻子里哼出冷笑，“小娃娃不简单啊，只是看我一眼，就知道这么多。”
林纾取出手绢，蒙面。杀人比救人要容易的多，一会儿动手，他可不想被土匪的血浆溅一脸。
“我还知道，申屠诚许诺，杀了我，就会放过你养在山下的儿孙。小孙儿六岁，正是活泼可爱的年纪。”
“是啊。”白跳挣扎着站起，上京这一路，他受了不少折磨，衣服褴褛，血迹斑斑，可，还没将林纾这种白面书生放在眼里，稍稍活动筋骨，掣出藏在背后的短刀，“用你的命，换我白家一脉，也算死得其所。”
什么逻辑！
林纾皱眉，脚步微微挪了挪，避开横劈至面门的刀锋。
白跳长年打家劫舍，兵器用的娴熟，不讲究招式路数，以致命为唯一准则，出手又快又狠，只要有一刀劈中，对方不死也得少条胳膊。
牢狱空间狭窄，林纾却游刃有余，似一只翩跹的蝶，于刀风间灵活游走。
十七年前，睁开眼睛、看清这个世界的时候，林纾就知道，今后要走的路刀山火海，步步惊心，为了活着，必须将自己置于不败之地，文韬武略、智勇双全只是基本功。
白跳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一连劈了几十刀，栅栏都被砍的斑驳，林纾却连一根头发都没少。再迟钝也猜到，对方可不是一个医者这么简单。可除了躲避，对方似乎也没有别的招式。
白跳稳住呼吸，盘算着要用什么办法，克敌制胜。
对峙中，墙壁上一块不起眼的砖头，缓缓洞开，漠九狭长的眸子翻了翻，语气颇不耐烦，“老大，你究竟要玩到什么时候？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林纾弹了弹衣角的灰尘，“不好意思，难得有机会试一试轻功，玩的忘了时间。这墙砌的不错，若不是这间牢房比方才走过的略显逼仄，我几乎猜不到你隐藏在何处。挑了他的手筋脚筋，封在里面吧。”
白跳脸色大变。
他在这里待了三天，对方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砌一道墙。
除非，在他被关进来之前，对方已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的关押、申屠洪的死、刑部尚书的杀机…将一切都算计到了，并设下埋伏。
多智近妖。
“救命…”白跳扑到牢门前，想要大声呼喊，嗓音却已嘶哑，发出的声音低若耳语。
“没用的。”林纾微微一笑，抚了抚蒙在脸上的绢帕，“哑粉一旦吸入，半个月之内，别想发出声音。你在盘龙寨当了三十年劫匪，那一年天灾，为了抢夺粮食，活埋了整个村子的百姓。天道有轮回，今儿个轮到你了。漠九，埋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