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官死谏。
自皇帝亲政,一月以来,这是横着抬出皇宫的第八位言官。
太监们轻车熟路,将血糊滴答的言官抬到朝天门外的百草堂,抢救。
第一位言官以头触柱、血溅朝堂,虽然忠勇可嘉,毕竟有藐视天威之嫌,宫里的太医们你推我、我推你,颤巍巍赶到太和殿时,那言官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宫人们抬着尸身路过百草堂,恰逢林纾采药归来,探了探脉搏,三根银针下去,那言官竟然愤而起身,怒骂一句“昏君!”,吐字清晰,中气十足。
于是,第二位言官大义凛然撞柱后,太监们立刻将他抬进百草堂,不到半天活蹦乱跳,撸起袖子继续写奏折。
五次三番,皇帝坐实了昏君的名号,玉面神医林纾也享誉京城。
仲秋,天气越来越凉,庭中桂树碧叶如洗,馨香馥郁,托一盏清茶,就着花香听故事,最惬意悠闲不过。
“书接上回…叶弥带着姬恒离开郢州城,于凡尘俗世再无挂碍,游山玩水,笑傲江湖。这天来到一座高山,金乌西沉,玉兔东升,叶弥站在悬崖边上,正临风赏月,冷不防一股力道击向后背,整个人站立不稳,径直坠入万丈悬崖!”
说到惊心动魄处,便要卖关子,说书先生环顾众人,“悬崖之上,只有这一人一鬼,叶弥坠崖,无疑是姬恒推的她。客官们是否好奇,姬恒为何如此这般?”
漠月竖起耳朵听的出神,茶水漫出杯盏,淋淋漓漓洒了一桌子。
“为何?”漠月且不忙着收拾,一双点漆的秋水眸望向自家公子。
林纾拈一枚点心放入口中,悠然道:“还没想好。”
玉面神医叶韶是这座听空茶楼的常客,偶尔也会提供话本素材给说书先生。
何谓听空?万般皆随流水去,繁华落尽一场空。高谈阔论,横贯古今,听来听去皆是空。
“不过是一个故事,慰藉姑娘们无处安放的情思,何必认真。”林纾勾唇浅笑,修眉星目,配上一把春水般泠泠的嗓音,当真是公子如玉,“去把戏单拿来。”
“是,公子。”
漠月依言离开,不多时返回,将戏单呈上。
听空楼的戏单很是精致,素白底子描绘折枝梅花,清雅素淡,里面用蝇头小楷写着戏名,三打、惊梦、断桥等等。
呈给林纾的戏单却是另一番光景。
【八月初三,户部李侍郎府请了一位陌生郎中,同一日,丫鬟至城南一处僻静药铺采买花红。注:花红性寒,活血化瘀,孕者禁用。】
“李夫人善妒,年过三十无所出,想必是家中新纳的妾室有孕,李夫人唯恐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一剂花红了事。”漠月侍立在侧,低声道。
林纾不置可否,继续翻看。
【沐和郡主在玲珑阁定了三套首饰,珍珠玛瑙,猫眼翡翠,皆是阁主绘制最新款式。】
林纾微微点头,沐和郡主已及笈,要嫁人了,是得好好妆扮,请太后她老人家赐门婚事。
“女为悦己者容,让千机楼留意沐和郡主是否有意中人。”
“是,公子。”漠月答应,又道,“公子为何计较这等小事?沐王一脉并不受宠,领的都是闲职。沐和郡主也并无过人之处。”
“皇亲国戚,与我今后要做的事,多少会扯上关系。帮沐和郡主寻一门好亲事,眼下不一定得益,以后能少些聒噪,也是好的。”
再往下看,都是芝麻绿豆的小事。
林纾看的心不在焉。
自他落座,就有一道猥琐的目光从不远处投射过来,苍蝇一般粘在身上,肆无忌惮的打量。他做什么,那目光的主人便依样吩咐小二。
刑部尚书之子,申屠洪,戏单最后一页写道。并详细罗列申屠洪不可告人的癖好,十年间闹出三条人命,都被他爹悄悄打点了。漠风甚至不咸不淡的备注一笔:公子这般年纪,还能入申屠洪的眼,实属难得。
林纾忍不住笑了一笑,阖上戏单,却将递至唇边的糯米豆沙糕放下,“天色阴沉,快要落雨了,也不知院中晒的草药收了没,咱们回吧。”
客人离开,小二照例收拾杯盏,刚一转身,托盘上的豆沙糕却被申屠洪拿了去。
“哎呦,申屠公子,这是别人吃过的,您要吃,小的给您取新鲜的。”小二陪笑道。
“滚滚滚!别打扰我家公子雅兴。”家丁蛮横,一把将小二推开。
听空楼的糕点是京城一绝。申屠洪将那碟豆沙糕捧在眼前细看,糯米做的皮,粉白清透,内里晕出豆沙的深红,方才,映着林纾绯色的唇、莹润如玉的肌肤,惊鸿一瞥,美不胜收。
申屠洪口水直流,张大嘴巴,将豆沙糕一口吞了下去。
吞的太急,糕点卡在嗓子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憋的一张脸成了猪肝色。家丁见状不对,连忙端起茶杯灌水,越灌越不对劲,很快,申屠洪就抽搐着躺倒桌子底下,两眼翻白,一动不动。
转瞬日暮,林纾坐在院中石凳上,慢条斯理的摘草药。
漠月忍不住催促,“公子,咱们该回去了。”
“回去?”林纾听着街道上纷杂急促的脚步声,淡然一笑,“这三五天,怕是回不去了。让漠雪继续躺在床上装病,仔细别被大夫人识破。”
官差气势汹汹的拍门,“奉刑部尚书之命,捉拿嫌犯叶韶!”
漠月急得直跳脚,“公子别磨蹭了,是逃是留,赶紧想办法啊!”
林纾叹气,“是得想办法。那八位言官正直刚毅,所列条陈可圈可点,被贬出京,于朝廷是莫大的损失。偏偏都是一根筋,皇帝一日不采纳,他们就继续死谏,得想个办法调和才是。”
漠月,“…”
林纾被关进刑部大牢的第二天,言官们上朝,竟然全须全尾的出了宫。
细细思量,还是皇帝的功劳。
彼时,第九位言官唾沫横飞,眼睛直勾勾盯着殿中石柱,只待皇帝说一句“不纳”,就以身殉国。
皇帝听了一会儿,大约长篇大论听的无聊,就走过去摸了摸石柱,又拍了拍言官的肩膀,“爱卿辛苦了,等这柱子撞出裂纹,刚好将这太和殿翻个新。”
以皇帝穷奢极欲之风,必然是金丝楠木为梁,青白碧玉凿地,黄金为饰,鲛绡为帐。一大笔开销。
言官谏毕,捧着玉圭默默退回班列。
太后听说,只长长叹了口气,“焱王爷不日回京,给皇帝立后的事也该认真操办了。皇帝年少,有贤后规劝,多少会收敛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