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这般清闲的日子,往后不多了。
一入侯门深似海,她岂会不知。可这是唯一回家的路,即使刀山火海,除了义无反顾的向前,别无他法。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阳光尚暖,北风未至,诚然是赏秋的好时节。
这片园林建于大尧立国之初,至今已三百余年,青石上苔痕苍翠,林荫间藤萝缠绕,颇有几分野趣。落叶不久前刚刚扫过,半天的功夫,又积了厚厚一重,绣鞋踩在上面,发出沙沙轻响。
起初尽是枫叶,火红火红的,似落了一重彤云。走了一会儿,枫叶中开始参杂银杏叶,金黄映着深红,格外明快。越往前走,银杏叶堆积越深,大有喧宾夺主之势。
转过一道白石阑干,眼前的景色令人呼吸一滞:一株数人环抱的银杏树参天而立,匝地尽是金黄落叶,风一吹,更多银杏叶扑簌簌坠落,仿佛谁持了一管笔,在天地之间渲染铺陈,一笔一笔,将这明快炫目的金黄,涂满画框。
“漠华,去寻个篮子来。”林纾道。银杏树滋养的这般繁盛,地脉上佳,取白果入药,效果必然是好的。
好,小姐别乱走,奴婢去去就回。漠华比手势。
林纾哑然失笑,这丫头,越大越操心,且不说她自己实力如何,大批护卫就在园外巡视,闲杂人等轻易进不来。
漠华已转身朝枫林跑去,来时经过一间院子,大概是洒扫宫人居住,且去问她们借些器物。
林纾仍立于树下,望着漫天金黄,听着沙沙叶响,想起一句词,风景依稀似旧年。
第一次被落叶震撼,是在学校,她抱着书走在图书馆的小路,蓦的一阵风吹,叶子扑簌簌的往下坠,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似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猝不及防,落了满头满身。
恰似此时,风一过,叶坠如雨,漫天漫地。风景依稀似旧年,可她被困在这里,陌生而孤独。忍不住一声轻叹,
“唉。”
“唉。”
几乎是同时,隔着重重叶障,竟有一声叹息隐隐相合。
林纾一惊,那人距离她已很近,许是树叶坠地的声音掩盖了脚步,又被叶幕遮挡,所以她未曾察觉。对方也不知道咫尺之外站着人,几乎在同时朝她望过来,漆黑的眸子在叶幕中忽隐忽现,清光澹澹,凝若寒潭。
落叶仍在下坠,连绵不绝,叶与叶的罅缝中,那人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似一帧不断刷新的画面,缓缓呈现。
待看清楚,林纾忍不住笑了。
对方竟与她一样蒙着脸。
不同的是,她以白纱遮面,是出于自己大病初愈、畏惧户外寒风的人设;对方以黑巾覆面,是怕被人撞见,识破身份。
但是,如果他的身份举世无双,蒙不蒙面,着实无甚差别。
墨发如绸,以玉冠束起,一丝不乱。衣服却很潦草,像是仓促间找谁借的,歪歪扭扭套在身上。真正暴露身份的是他的靴子,看似普通,白底乌缎,那乌缎却是内造,蚕丝以乌汁浸泡后晾干,九股丝拧一股金线,再用玉梭织成缎,耗时耗功耗银子,产量极低,仅太后、皇帝可用。
若非皇宫进了贼,御用之物失窃。他应该就是当今皇帝,萧勉。
诚然,萧勉眼下这副装扮,跟贼也差不了多少。在自家园林里当贼,且被客人撞见,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萧勉硬着头皮寒暄:“这么巧,姑娘也在这里看风景。”
还真是皇帝,行事出人意表,被旁人撞破行藏也丝毫不惧。林纾淡淡一笑,“这么巧,阁下...也是来给太皇太妃贺寿的?”
刚才话一出口,萧勉就后悔了,聊什么天,他应该跑啊!这辈子就算当了皇帝,看见漂亮姑娘就走不动路的毛病还是根深蒂固,“我...我是护卫,奉命四处巡视,唯恐自己丑陋的容颜惊吓到姑娘小姐们,就用黑巾遮起来,其实我不是坏人。对了,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林纾望向枫林,“等我的丫鬟,她去取篮子,好一会儿了还没回来,许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枫林...丫鬟...老徐的风灯仙女…的主子…?萧勉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的蓝裳美人,就是林相排行第四的孙女,皇后候选人之一,脱口道:“你病刚好,别站在这里吹风,小心受凉。”
“病?”林纾凝眸,轻轻一眄,“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当然是听太后说的。太后倚重林相,时不时要表露一番上司对下属的关心,林相多病的孙女就是常年被关怀对象。
“我猜的。姑娘身形单薄,声音娇弱,说这一会儿话就咳了好几声,不是病了是什么。”萧勉被那双春水般的眸子一望,遍体生寒,更不敢久待,“姑娘的丫鬟大概遇见了熟人,聊聊天喝喝茶就忘了时间。姑娘不必担心,小的帮你去看一眼。”
萧勉说着,将黑巾朝上拉了拉,捂着脸逃离现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出去,又以更快的速度窜了回来,“别说我在这!”
数十人踩着落叶,正朝这边涌来。
噌的一声嗡鸣,萧焱已搭箭在弦,瞄准林纾所在的方向,厉声喝道:“站住!”
黑衣人应声收住脚步。被焱王的穿云箭射中,不死也得丢半条命。他知道皇帝在这儿,被园中护卫发现行踪后,就往这边逃。遇见赴宴的侯门姑娘,纯属意外。他没带兵器,就算带了,也不会挟持人家姑娘。
但萧焱不这么认为,宁错杀,不放过,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碾碎在萌芽中。
箭在弦上,将发未发。
“皇叔息怒,都是误会!”局势太紧张,萧勉绷不住,从银杏树后踱出,嘻嘻一笑,“皇叔手下留情,他不是刺客,是徐侍卫,来寻朕的。这穿云箭可收稳了,别误伤了林相府中的四姑娘。”
萧焱皱眉,收箭,目光扫过蓝裳女子时,滞留了一瞬。林纾曾说,要林幼安当皇后。皇后乃一国之母,非同小可,彼时他并未答应。
但多少有些好奇。林相年迈,虽说仍在朝廷当职,事情却多半交给尚书府决断,更不结党或罗织门客,子孙多从商,渐有归隐之势。跟江湖势力素无瓜葛。林纾要林府姑娘为后,究竟为何?
萧焱一直想不明白。此刻看见萧勉从林四姑娘身后踱出,不由生疑,莫非皇帝和她早就相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