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日宝钗送走了湘云,又去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会儿,便带了莺儿回到了怡红院。
进了屋,便有袭人接着,看宝钗脸色不好,便问道:“奶奶可是累着了?快躺下歇息一下吧。”宝钗看了一眼袭人,叹了口气,逐吩咐身边的莺儿去稻香村李纨那里传个话儿去。
待莺儿出去了,宝钗便来至床边坐下,又对袭人道:“袭人你也坐下,我有一事要跟你说。”袭人便欠身坐在床前脚蹋上。
宝钗道:“才刚太太找了我去,是想给二爷放个屋里人。”袭人听了心中如同有小鹿乱撞一样砰砰跳了起来,眼角便忍不住洋溢出几许笑意来。
宝钗语气稍顿了一下,接着道:“本以为太太定是要二爷将你收房,可太太却说了麝月的名儿。我问了太太,太太只说先收了麝月,别的人以后再说。”
袭人听了宝钗一席话,便如遭了雷击一般呆在那里。宝钗又接着道:“你也别太伤心,毕竟只是个屋里人,又不是封做姨娘,我想着太太可能对你另有打算吧。”说完却又叹了一口气不言语了。
袭人知宝钗近日心下也难过得紧,便含了泪道:“奶奶想的是,一切听凭太太做主。只奶奶也别太难受了,过不了多少日子,二爷便会回过味来的。”宝钗强着笑了笑道:“你也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袭人赶紧站起来,铺了床,又伺候宝钗躺下,把帐子放下来,便带上门出去了。
话说袭人自知道了宝玉的屋里人是麝月后,再也不似往常那样做出一副贤惠的样子,整日里饭也吃不下,做事也丢三落四的,不些日子整个人便瘦了下来。那宝钗看在眼里,虽知袭人的苦衷,但是太太的主意,自己也没有办法。
过了几日便是五月十六,正是吉日,王夫人便着人收拾了怡红院里的两间房子给了麝月住,又拨了两个小丫头子伺候,众人都看得出来,虽说明面上麝月只是个屋里人,待遇确是跟姨娘是一样的。
宝钗置办了酒席,又请了两府里的人,麝月便正式成了宝玉的屋里人,先给贾母王夫人磕了头,两人自有赏赐,又给邢夫人、尤氏、凤姐、李纨见了礼,众人也都给宝玉道喜,并俱有礼送上。
到了晚间,麝月收拾了便回到自已房内,两个小丫头伴在身边。宝玉在外面陪了酒回来,便直接来到了麝月的屋子。
麝月一身大红衣裙,上绣大朵深红色荼蘼花,头上插着一支金钗,正是王夫人所赐,那麝月平日在怡红院里只是个姿色一般的丫头,论肤色不如袭人、论容貌不如晴雯,论娇俏又不如茜雪,不过是和秋纹、碧痕一般算是稍有姿色罢了。
但这麝月却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从不多嘴,心地又厚道,并且做事正派。所以,在怡红院中竟是人缘最好的一个。
那些丫头、媳妇们知道了麝月的喜讯,都赶来贺喜,一群人进了屋,便你夸一句,我赞一句,嘻嘻哈哈地说笑起来。把个麝月弄得低着头,羞红了脸。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一时,宝钗带了莺儿进来,众人才住了口。宝钗微笑道:“你们这样说她,她便更不好意思了,一会儿二爷也要下来了,你们先去忙手里的事儿吧,等明日再闹也不迟。”众人便笑着都出去。
麝月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宝钗笑着拉过麝月道:“从今儿起,二爷的起居便由你来管了,我整天价忙,正缺个帮手,等明儿个你可别脱懒儿!”麝月忙道:“奴婢全听二奶奶的。”宝钗笑道:“你也看了,虽说跟别人说你只是二爷的屋里人,可咱们都是按着姨娘的规矩办的,赶明个你给二爷生了哥儿,再升做姨娘。”麝月低头小声应了。
宝钗突然又收起笑脸正色道:“还有些话,我也想说与你知道。”麝月听了忙要跪下,宝钗淡淡一笑拦了,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等明儿再立规矩不迟。”说完也不言语,只坐在那里打量着她,麝月不知宝钗要说什么,正自低了头听教训,那宝钗却又不往下说话儿了,麝月便小心地抬起头道:“麝月请二奶奶教训。”宝钗方又带了一抺似有似无的淡笑道:“别跟了二爷,便学那小家子的人,眼里从此没了主子,有些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便不说,再有些事儿呢,也别跟着瞎搀和。”
宝钗看麝月眼里有些惊慌,便又拉了她的手道:“我说这些是为了你好,今后怎么做全凭你自己,你看我可是那不容人的?”又笑着向莺儿看了一眼,莺儿笑着拿出一个锦盒来,宝钗接过来,笑道:“别人都有东西送你,我这里也有一些,虽不是那价值连城的,却也是难得的。”说着便递与麝月,麝月忙双手接了过来,打开看都是一些时下流行的首饰。便跪下道谢,宝钗示意莺儿搀扶起来,笑道:“我这些可没老太太和太太的好,你别嫌弃,留下今后送人吧。”麝月陪笑道:“奶奶给的,麝月谁也不给,要长长久久的留着呢。”宝钗和莺儿都笑了。
这里正说着,便听外面小丫头子道:“二爷回来了。”便打起帘子,宝玉一步跨了进来,看到宝钗,微微愣了一下,宝钗款款地走上前来,向宝玉微微一福,道:“给二爷道喜。”宝玉忙虚扶道:“宝姐姐也在这里?”宝钗眼中抹过一丝冷意,一闪便又笑道:“我来看看这里还有什么缺的,请二爷歇息了吧。”说完便唤了莺儿,绕过宝玉走了出去。一旁侍立的小丫头跟着低头退了出去,又把门带上。
麝月走上来,给宝玉脱了外衣,红着脸道:“天儿热了,二爷还穿这么多?”宝玉笑道:“谁愿意穿这些,都是她们让穿的,你不是也穿这么多,还说别人。”麝月的脸更红了。
宝玉笑道:“怎么?一说要跟了我,便不似从前的样子了,我想着,咱们还似从前一样,我有什么不好的,你直说便了,别像那忸怩的小媳妇,可好?”麝月听了宝玉这么说便放松下来笑道:“那可成了什么,我哪里敢说二爷的不是?”
宝玉笑道:“你平日说的可少吗?”麝月低头想了想也笑了,道:“不过是提醒着二爷罢了,哪里敢说二爷的不是。”嘴里这么说着,却也没有了刚才的拘谨,便走上来拉了宝玉至床边坐下,拿了帕子给他擦脸上不知哪时蹭的一块污迹。又要叫了丫头来给宝玉净面,宝玉笑道:“大家都累了一天了,别唤她们了,这不是已让你擦干净了。”
麝月也笑道:“可不是,她们也累了一天了。”又笑问道:“二爷可还要读一会儿书再睡下?”宝玉听了笑道:“你说呢?傻丫头,今儿可是你的洞房花烛夜呢!”麝月的脸腾的一下子红了,低下了头不由得也笑了。
忽地又抬眼看了看宝玉,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宝玉笑道:“想说什么便讲,咱们之间还用吞吞吐吐的。”
麝月微笑道:“我只是不知太太为什么选中了我,而不是……”话没说完又低下头去,宝玉知她想说袭人,便接着道:“不瞒你说,我也不知,想是太太看你比袭人更稳重些?”麝月摇了摇头,道:“袭人姐姐的稳重和贤良是咱们府上上下下都知道的,我怎么会比得过她?”
宝玉又道:“我说这话,你可能不信,不过却是我的真心话。”麝月睁大眼睛看着宝玉。
宝玉叹了口气道:“自上次太太把睛雯和芳官撵出去后,我便觉得袭人并不是我所想的那么善良老实,你想啊!咱们在屋子里说的话,做的事儿,太太一个不落都知道,过后我问过袭人,她说是平日我不注意,有外人告诉了太太,我却不相信。那些话儿和事儿都是在咱们屋子里,平日那二三等的丫头根本进不来,况屋里又只有你们这几个,秋纹碧痕和你一般不去太太那里,更不要说晴雯了,她总不能自己害自己。哪里还会有太太的耳报神呢?除非是咱屋里的人,再后来,我听茗烟说,下面都说是袭人告诉的太太,要不太太怎么把她的月钱长到了二两银子呢!一开始,我还和大家一块替她高兴呢,谁知她却是做这样的事换来的。”说完宝玉又叹了口气。
宝玉这里说着,那边麝月低着头听着,一言不发。宝玉看麝月不吱声,便道:“平日里你和她的感情深厚,想来你应是知道真相的,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强迫你,我知道你算是个好的,才对你说这些。”
麝月想了想便站起来,给宝玉跪了下来,道:“二爷放心,就是太太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麝月也绝不会做那种事儿。不过,要说袭人姐姐这么做,也许有她的难处,想是不敢违背太太吧!虽说她做了这种事,我想着袭人姐姐对二爷也还是忠心的。”
宝玉忙把麝月扶起来道:“为了她自己的好处出卖别人,还哪里谈的上对人忠心。不过一切是为她自己罢了。竟是我平日看错了她了。”说完,眼色便黯淡了下去。
麝月见了恐他心里难受,便忙看了他笑道:“二爷才说什么来的?今儿是什么日子?”宝玉也跟着笑道:“该打,该打。不说那些了。”麝月笑道:“二爷打谁呀?”宝玉笑道:“当然是我该打,麝月姐姐我可不舍得打呢!”麝月听了,红云覆面,娇羞地低下头去。宝玉拉了麝月笑道:“现在天色已晚了,姐姐可愿陪我入眠?”麝月低头不语,宝玉哈哈一笑,便打横抱起麝月同入鸾帐。正是:
荼蘼不争春
独为伴神瑛
宝玉自收了贴身丫头麝月做了屋里人,两人便每日形影不离,白日一起来至绛芸轩读书,晚间一同睡在麝月的房内,竟是把个宝钗当做了玻璃人。那宝钗心里虽然不受用,却碍着老太太、太太都想早抱哥儿的心愿,却也不得不表面功夫做得十足,对那麝月是百般的照顾,让府中上下众人甚为称赞。
宝玉收了丫头麝月做屋里人的事儿,因着紫娟的老子娘还都在贾府里,不几日,借着来北王府看闺女的机会,便告诉了紫娟知道。必然的,消息也传到了黛玉的耳朵里,主仆二人都好一顿感慨:真不知这王夫人葫芦里卖的倒底是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