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脸色微变,似乎有些吃惊:用这阵法他竟然能使出木灵诀的“移花接木”,将我的灵力嫁接给那女子?若她醒转,对无法动弹的我来上一记散灵诀,那可真阴沟里翻船了。
那老者于是深吸一口气,全身窍穴炸出一连串闷响,似乎在以自身灵力强行突破阵法的拘押。
烈日炎炎,那书生仰头向上,阳光投在他身上,只在他脚下留下了一团小小的阴影。他泪痕仍在,但面容却安宁而又生机勃勃,身上的青绿长衫从下到上缓缓变得越来越翠绿,仿佛这世间的一切花木生发与草长莺飞只在他一身般纯粹的绿。
只听又一串远雷般的闷响,那老者身边突然间尘土飞扬,北斗七星阵的七根竹子随之全部崩坏,四散飞去,而与此同时,那老者身上抵着的三根竹子已掠向那樵衣女子,挂住她的衣服,带她远离老者,并带到了那书生身旁。
那樵衣女子缓缓睁开双眼,身上的小伤口似乎已经愈合,但较深的伤口又开始流起血来。她刚刚从僵死中恢复,但却神情严肃毫无疑惑,仿佛这与她本是家常便饭。她看了眼那烟尘,里面仿佛有一团黑影在慢慢聚拢,随后瞬间向她飞来。她踏前一步,举起刀鞘相迎,可那黑影却瞬间转向,一拳击在那书生身上,又将他击飞数丈。
那团黑影又在女子身边回旋,时不时出拳击向那女子,但见女子防御,便又收手。如此反复了几次,那黑影突然一拳击出,将那女子也击飞出去。
这黑影单纯地很快。因为太快,女子看不出拳招到底是虚是实,只得使用散灵诀抵挡;因为太快,女子的防御顾不上所有的拳招,总有散灵诀的破绽会被抓住。
书生已经爬起,重整架势,翠绿长衫有些明灭。他驾驭那三根竹子接住被在飞的女子,好卸去些劲道。可刚一落地,那女子仍喷出了一口鲜血。
那黑影已然再度飞来,那书生踏前一步,驾驭三根竹子挡在那黑影之前。他开口问那女子:“刚才那招还能用吗?”
女子道:“不行。”女子又说道,“你不是他的对手,会死的。”
书生点了点头,说道:“死则死矣。”
老者两拳打碎了那三根竹子。
书生又将被崩碎的竹子重新驾驭到自己身前,飞射向如黑影般的老者,阻滞他的攻势。
女子道:“拖住他,我赌一赌。”
后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只是这一赌,赢面不大。
于是那女子收起刀鞘,双手举向天空,开始喃喃说起了话。声音不大,但似乎全村都能清晰听见。
那老者三拳打散了那些飞来的竹子,又欺身而近,再次一拳打飞了那书生。
拳中眉心。虽有绿衫减轻拳势,但仍打得书生头痛欲裂。
然而此时书生却无比清醒。他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痛感自己的弱小,后悔自己的惫懒。虽然天赋异禀,但要水磨工夫点点滴滴积累的灵力修行,他从未上心,以致如今连最低的暗浊镜都没跨入。而像看书写字和灵活的五行招式,他倒颇有兴趣,做课业和修炼木属灵诀还算勤勉。别人要入了黄灰境才能使用的木属飞花落叶,他在无境之时便可精通。可如今对敌,灵力强度不够,招式花俏用处便显得很小,获胜的希望着实不大,连如何拖住敌人都让他一筹莫展。他浑身颤抖,但同时又很喜悦,他虽怀死志,但仍满怀活下去的希望,他想起必为天下勇武的当车之螳螂,想起鱼与熊掌,想起泰山鸿毛。这些都是他平时不屑一顾的漂亮话。可如今,当他真的置生死于度外时,这些话却好似凭空给了他许多信心。
信心总是好的,特别是在困境之中。没有信心的冒险,与自杀无异。
那便要全力以赴了。毕竟已无惧生死,又何惧奋力一搏。
那书生虽被打飞,却仍牵引那四散的竹子重新聚集成一个长六尺左右的圆盾,仿佛一块碧绿的水面,波涛阵阵,挡在那黑影之前。
那黑影出拳再次前冲出拳,想要打破这一汪绿水。
一拳已至,势如破竹。
竹屑纷纷,霏霏如雨。
可虽然身前的竹子一直在破碎,黑影却并未前进多少。
仿佛水入坑洼一般,四边的竹子在疯狂涌向被一拳洞穿的缺口,并在同时被瞬间重炼,补完。一拳的威势稍缓,那黑影竟被重炼而生长的竹子慢慢顶了回去。仿佛种子在石下发芽,为见阳光而穿土破石,力克千钧。
那女子似乎在自语:“各位乡亲父老,我贝乔今日遭逢强敌,力有不逮,请大家高举一臂,为我助力!”
散灵诀的招式有三大类,散以归天时,散以还地利与散以求人和。虽然如此分类,但散灵的本质并无区别,只是被散去的灵气会归还于天下气运,一地气运,还是一方乡亲父老了。但是自然,前两者的气运反哺可遇不可求,而一方父老乡亲若是同心协力,愿意反哺施放灵诀之人,则能让施诀者进入一个玄之又玄的境界。只是人心鬼蜮,此景着实难得一见。
先前贝乔用掉了鞘中积蓄的大量散灵灵力,灭掉了村里四起的大火,散去了院中几人的灵力,将这重归无主的灵气给了乡亲父老,满足了求人和的先决条件。
虽然这种灵气馈赠轻如鸿毛,当事人甚至感觉不到。但如果没有这一缕若有若无的灵气牵绊,便无法求一地人和了。
其实在更早的时候,贝乔与黄马贼相遇之时,她已经把散掉的灵气分给了村中之人。那时她停下了黄马贼的马匹用的正是散灵诀。虽那时候她的施放范围有些大,散掉的灵力较少,只是略微让那些马匹失神了一会,所以得到灵气馈赠的人也比较少。
那书生当时也分得了一份。
贝乔虽似自语,却在全村人耳边响起。但当然无人响应。有紧紧抱住孩子静静哭泣的母亲,有靠在床上喝着藏了很久的浊酒的汉子,有在家里静悄悄缝补衣物的妇女,有翻看着书页缺损破烂不堪的才子佳人小说的单身汉,也有趴在地上悄无声息装死的人。他们似乎全都面色悲苦,又似乎只是单纯地麻木所致的面无表情。那黑影有些惊讶:竟能同时使用“蚍蜉撼树”、“枯木逢春”与“飞花落叶”。无境之人能阻滞我的进攻,定是那长衫帮助增长了灵力密度。但借外物必不长久,你这长衫积存的灵气,我倒要看看能撑多久。
那名叫贝乔的女子继续说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生而为人,吾之奈何!君不见天理道义如草芥,良善苦劳如敝履!君不见世道沧桑豺狼起,食我膏粱吮我髓!如蚁附骨驱不得,如蛭饮血不知餍!”
那黑影向贝乔的攻势依然被阻滞着。书生已经回到了贝乔身边,一身绿衫涟漪阵阵,但颜色仿佛已然没有之前那么翠绿。黑影停下了攻击,开始慢慢踱步。突然他开始飞快地左右移动,观察那面绿色湖水的动向。书生想要操控着那竹盾跟上那黑影,可那黑影速度实在太快,有时会脱出书生的视野,使那汪绿水无法跟紧,作出严密的防御。
贝乔继续着:“昔年女娲抟黄土,你我皆在一胎中,相生如豆与豆萁,不识贵贱不识欺。而今硕鼠穿金银,掠尽锱铢犹不止,病妇瘦子难度日,却将余粮奉鼠食。”
书生见自己的竹阵无法紧跟那黑影,便将那绿竹水面撤回到自己身体附近,散开成一张渔网,罩在自己与贝乔身边,以待那黑影不知从何处发起的进攻。
那黑影见状,便直接从视野死角一掠而至,一拳击向贝乔。他虽不知她在吟唱的是什么,但他本能地感知到这樵衣女子是他现在最大的威胁,若是放任,自己很可能会败下阵来。
那渔网瞬间重新收拢成如一汪绿水的盾牌。那书生也已然转身面向那黑影。可这一拳实在有些快,而要先聚集竹子再建立竹子间的灵力流转,比先前多了一个聚拢的步骤,使防御的效果滞后了,于是那黑影击来的一拳的威势仍然很强。中拳处的竹子节节破碎,后续竹子无法补上,拳势不止,正向那书生而去。书生双手抵住那一拳,身上绿衫飞扬飘荡,涟漪阵阵。只一瞬,灵力流通又顺畅起来,那黑影又被那面如水竹盾包裹推回。
那黑影又退远,竹盾又散成一张渔网,继续罩着两人。
贝乔继续说着:“将振臂,我以我血作钟鸣,请君为我侧耳听。我信天道愿酬勤,却怜勤者无人悯。艰难苦恨风霜里,血泪换做他人衣。辛劳年年钱粮积,恶龙一笑尽占侵。”
村人似乎不为所动,可能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也可能她说什么根本无关紧要,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