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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狄公跟着监院默默绕过转角,只觉得脑中一阵钝痛,显然是受了风寒。就在方才短短的一瞬间里,自己似是透过暗灰的雨幕瞧见了什么,此时头上发烧,想来定是幻觉作祟的结果。狄公迅速瞥了陶干一眼,看他面上神情,可知一无所见,便开口说道:“陶干,你最好先去更衣,过后立即回来!”

监院连揖数下,随即告退,与陶干一道朝楼梯走去。

宽敞的梳妆室内,大夫人正在命令众侍女开箱取物,二夫人、三夫人则督管杂役们给铜盆中添入炭火。狄公从旁看视半晌,迈步走入里面的卧房。

卧房颇为阔大,却只摆了几件样式古旧的硬木家什。窗上虽然遮着厚厚的帘子,外面的风雨声仍是隐约可闻。后墙处有一副硕大的床架,高高的乌木雕花顶架几乎触及房梁,厚重的老式织锦床帷从上方垂下。墙角处摆着一张乌木梳妆台,旁边是一张茶几与四只小凳,除此之外,还有一只硕大的铜火盆,地上铺着褪了色的厚密褐毯。虽然这卧房看去并非十分舒适悦人,不过一旦备好火盆,再点起几支蜡烛来,想必倒也颇为不恶。

狄公掀开帐幔一瞧,里头的床面看去甚广,足够自己与三位夫人睡在其中。不过狄公向来不喜众人同榻而眠,在自家内宅中,三位夫人亦是各有卧房,自己或是去那里过夜,或是请某位夫人来自己卧房中。身为一名正统儒者,狄公向来认为这才是唯一适宜的方式,虽然听说有不少男子与众妻妾晚间同居一室,实则却是一桩恶习,不但会损害女子的自尊,且又不利于家中和睦。不过如今身在旅途中,只得事事从权,也是无法可想。狄公折回梳妆室内,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这里有一件暖和的夹袍,正好给老爷穿上!”大夫人说罢,低声问道,“是不是该给那些杂役几个赏钱?”

“大可不必,”狄公亦低声答道,“明早启程时,自会留下一份谢礼。”又抬高声音说道,“这袍子穿着正好!”

二夫人先将狄公的衣袍放在火盆上烘暖,过后又助他换上。

“将那顶新帽子给我!”狄公对大夫人说道,“我得下楼去见住持一面,跟他客气几句。”

“老爷还请快去快回,”大夫人说道,“我们沏些热茶,然后就在房里用饭。老爷最好早点上床歇息,面色看去不大好,想是风寒要发作了!”

“我自会尽快回来,”狄公应道,“夫人说得不错,我也觉得不甚舒服,定是受了严重的风寒。”说罢将黑丝绦系在腰间,三位夫人一齐恭送至门口。

陶干已候在门外,枯瘦的身板上换了一件蓝布旧长袍,头戴一顶黑绒旧方帽,旁边站着那名提灯的小道士。

三人走入通向楼梯的廊道时,小道士恭敬说道:“敝观住持正在楼下的花厅内等候老爷。”

狄公止住脚步,说道:“我们这便过去。”说罢静立不动,凝神倾听片刻,发觉雨声似乎小了些,复又打开方才那扇被风吹开的窗户,外面仍是一片漆黑,只有几点微雨飘入。直等到一道闪电照亮夜空时,方才看清对面的房舍。[1]正对面果然是一堵坚硬的砖墙,上方建有一座塔楼,塔楼上有两扇窗户,砖墙下则是将两幢房舍分隔开的幽深天井。这时雷声复又大作,狄公关起窗户,对那小道士闲闲说道:“天气实在太坏!你且领路去对面的仓房看看!”

小道士面露惊异之色,犹疑说道:“回老爷话,去那边要走很长一段路哩!先得下两层楼,接着穿过连接两座房子的过道,然后还须再走上二……”

“前头带路!”狄公喝命一声。

陶干好奇地望了狄公一眼,本想开口相询,一见老爷板着脸,于是暂且按下不提。

三人默默走下黑暗的楼梯。小道士引路穿过一条狭窄的过道,随后走上一段陡峭的台阶,上方是一处平台,中间有一个硕大的四方形孔洞,四面围有槅栅,一股浓重的天竺熏香气味正从那里直飘上来。

“那下面就是敝观的三清大殿,”小道士开口说道,“如今所在的地方,正与老爷住的东楼客房一般高低。”随后又步入一条狭长的过道,“这边直走下去,便是仓房了。”

狄公静立在地,手抚长髯,打量着右边墙上的三扇高窗,只见窗台比地面仅仅高出两尺左右。

小道士推开沉重的门扇,引着二人进入屋内。仓房呈长方形状,十分低矮,四处堆满包裹箱笼,还燃着两支蜡烛。

“此处为何会有烛火?”狄公问道。

“回老爷,这里总有人进进出出,为的是取用面具和戏服。”小道士说着,伸手一指左边,只见墙上满满挂着一排木制面具与华丽的锦袍,右边墙面则全被一只木架占满,架上堆放着出演神仙道化剧时用的刀枪剑戟等物。狄公见这两面墙皆无窗户,唯独对面的后墙上开有两扇小窗,方向应是朝东,就在整个道观的外墙上,于是转身对那小道士说道:“你且出去,在门外等着我们!”

陶干捻着左颊上的三根长毫,业已四下打量过,此时低声问道:“老爷,莫非这仓房有什么古怪不成?”

狄公讲述了一番方才从对面东楼内看到的怪异景象,最后说道:“监院说过仓房正对东楼的墙上没有窗户,所言果然不虚,不过我也不可能是做梦!那个裸女的左臂应是断了有些日子,因为我并未见有血迹。若是看到血迹的话,我定会立时便奔过来查看一番。”

“想要找到一个独臂女子,应是不会太难。”陶干说道,“想来不可能有许多独臂女子在这观内行走。老爷是否看到房内的家什器物?”

“却是不曾。我不是跟你说过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狄公怒道。

“无论如何,此事必定出在这仓房中,”陶干欣然说道,“我去查看一下墙壁,或许在这些刀枪旗幡后面藏着一扇窗户也未可知,不定还是装有机关的窗户。”

狄公盯着陶干的一举一动。只见他走到木架前,将蒙尘的丝绸旗幡推到一旁,在刀枪剑戟的长柄之间四处看觑,不时伸手敲敲墙面,动作十分迅速敏捷,皆因这曾是他的本行生计之一。陶干原是一个江湖骗子,四处漂泊不定。一年之前,狄公就任汉源县令后不久,曾经从危境中救了陶干一命,从此陶干便改邪归正,愿为狄公效命左右。他对江湖上的事情了如指掌,又擅长搜寻密道暗门,还会溜门撬锁,在追踪狡猾的罪犯时颇为得力,帮助狄公破解的疑案也非止一桩。

狄公看了半日,心想且让陶干自去忙活,于是顺着左墙朝前走去,在满地的包裹箱盒之间择路而行。墙上悬着许多奇形怪状的面具,似是对观者挤眉弄眼,狄公看在眼里,不觉生出几分厌恶,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陶干说道:“道教这东西好生古怪!孔夫子留下的儒家教义,何其睿智,何其明白,我等既可以此作为圭臬,为何还有人需要那些装神弄鬼的神仙道化剧与浮华奢靡的道场法事呢?对于道教,只能说至少还纯然出自华夏本土,并非是如佛教一般从西边异邦蛮族传来的学说!”

“据我看来,道士们之所以要建起道观,全是为了能与佛徒一争高下。”陶干议论道。

狄公恼怒地哼了一声,只觉得头痛不已,即使身穿夹袍,仍是抵挡不住仓房内的潮气。

“老爷请看这个!”陶干忽然叫道。

狄公疾步趋至近前。在仓房远角处,靠墙摆着一口硕大的古董橱柜,陶干掀开柜旁悬挂的一幅花哨彩旗,只见下面的砖墙上涂有灰浆,虽然沾染了不少尘土,仍可看出一扇窗户的轮廓。

二人默默注视着墙面。陶干见狄公面色漠然,心中颇不自在,便徐徐说道:“这里果然开过一扇窗户,不过很早以前就被封死了。”

狄公似是吃了一惊,蓦地抬起头来,语调平板地说道:“此处靠近整个房舍的角落,也就是说大致位于我当时所在的窗户对面。”

陶干伸手敲叩,见墙面十分坚实,便抽出一把匕首,用刀尖将封窗的一片灰浆撬得松动,再探入砖缝内,顺着窗户外沿划过,看罢后疑惑地摇一摇头,迟疑片刻,方才胆怯说道:“老爷,这道观十分古老,过去常听人说这种地方有时会出现神秘难解之事,多年前发生的情景会重又浮现,并且……”语声渐低下去。

狄公抬手一抹两眼,沉思说道:“我看到的那人,头上戴的头盔确是样式老旧,大约一百年前曾在军中用过……陶干,此事真是古怪,太古怪了。”说罢盯着砖墙凝神许久,忽又肃然看着陶干,“我似是瞧见过一套旧式盔甲,就在墙上挂的那些戏服之中。对了,正是那边!”

狄公走到近前,只见墙上挂着一排眼神狞邪的鬼怪面具,下面有一副锁子甲,还带有铁制胸甲,压成卧龙模样,旁边是一对铁手套和一只长长的空剑鞘。

“跟这铁甲配套的贴头圆铁盔不见了。”狄公说道。

“回老爷,好些衣服都不齐全,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件而已。”

狄公似是听而不闻,又道:“我没能看见那人的穿着打扮,印象中似是深色衣物。其人后背宽阔,想必身量颇高。”说到此处,两眼紧盯着陶干,面露惊惶之色,“老天!莫非我当真瞧见了鬼怪不成?”

“我这就去丈量一下那窗龛究竟有多深。”陶干说罢走开。

狄公只觉阵阵寒意袭来,不由将身上的衣袍裹紧,又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制项巾,揩揩潮湿的两眼,心想自己很可能确已受寒发热,那一幕难道真是脑中的幻觉不成?

一时陶干回来,开口禀道:“那面墙果然相当厚实,将近四尺,不过要说在里面建一密室,以供一对男女寻欢作乐的话,厚度却仍是不够。”

“自然不够!”狄公淡淡说道。

狄公转身走到旧橱柜前,只见两扇黑漆柜门上镶有一对飞龙,龙头彼此相对,龙身周围有火焰纹样。狄公打开柜门,里面只有一摞叠好的道袍,后墙上同样饰有双龙。“好生精致的古物。”狄公对陶干赞叹一句,又叹息说道,“且罢,眼下最好还是将我看见的情景忘在脑后,或是一边记在心里,一边着手解决当务之急。曾经有三个女子死在此处,你且听好,这事就发生在去年,可不是一百年前!你记住姓刘的女子据说生病死去,姓黄的女子自寻了短见,还有一女姓高,据说是意外丧命。我去见观内住持时,定会借机问问他有关这三案的详情。我们这就下楼去!”

二人出门走入过道,见那小道士正僵立在门边窥视前方,并竖着耳朵仔细聆听。狄公见他面色惨白,不禁吃惊地问道:“你在这里做甚?”

“我……我似是看到有人在那边的墙角处东张西望。”小道士吞吐说道。

“得了,”狄公怒道,“你自己明明说过常会有人在此处进出走动,可是如此?”

“那人是个当兵的!”小道士咕哝一句。

“当兵的?”

小道士连连点头,又倾听片刻,方才低声说道:“一百年前,这里曾来过大军。当时有一群叛匪占据了敝观,还带着许多家眷以壮声威。大军攻入后,将这伙男女老幼通通杀死——连一个活口也没留下。”说罢看看狄公,双目圆睁,露出惧色,“听人说遇上如此这般的风雨之夜,死人的鬼魂便会四处游走,那些可怖的情景也会再度出现……老爷莫非听不见一点动静?”

狄公侧耳细听片刻,不耐烦地说道:“只是雨声而已!带我们下楼去,这里好一股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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