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楚多旧患，驻兵当十万。
这是晟朝首辅对于旧西楚的评语。西楚是晟朝平定四方，重归一统的大略方针内最后一个消灭的国度，也是反抗最为激烈的国度，现在被称之为旧西楚。旧西楚的边界多与河道、海岸接壤，境内多山陵，最为强大的兵种是首屈一指的步兵和横行无忌的水军。旧西楚一面接壤海岸，两面是与河道接壤，培养出来的水师乃是九国之首，号称天下无敌。旧西楚抵御晟朝兵锋的门户是天湛江，被旧西楚经营多年，江心横着数百道铁索，旧西楚一岸设下多座军营，不远处还有一支水师随时待命。
装备精良抵不过人心思异，晟朝挟兵锋指向西楚，其势势不可挡，先下民心，再下武力。晟朝许诺，先行投降者有重赏，若是可以策应者当会有嘉奖，率一州百姓投降者可封王侯。旧西楚庙堂和民间想法不一，大战将至的风雨笼罩在西楚的天空。
一个黑夜，一名将官偷偷地接应了晟朝的甲士，打开门户，破坏了天湛江险要。后续晟朝的大军长驱直入，兵锋直达旧西楚的国都，数万兵马围成数圈，没有强攻，只等待着西楚的国主自行投降。还是一个夜间，国都的大门被一名校尉打开了，迎接奔袭千里的晟朝甲士。旧西楚便在天湛江被破十天后灭亡，有的人兴高采烈地跟着晟朝将军去了晟朝的神都，有的人沦为了阶下囚被一辈子囚禁在监狱内。
皇城三天大火，巍巍皇城化作一片焦土。昔日西楚皇城成了一片无人问津的废墟，西楚的皇室成员尽皆埋葬在此地，留下一个个传闻，还有一片片遗迹，留作后人凭吊。
旧西楚至今还有动乱，反叛庙堂的举措，与多方面的原因有关。
第一个原因与十年前的一场实力悬殊的决战有关。十年前晟朝将要和西楚一决雌雄时，七名西楚士子渡江北上，一袭白衣，腰佩名剑，前去阻拦晟朝的先头部队。这七名士子熟读圣人经典，心忧天下，不愿看到西楚国破家亡。旧西楚内部乱作一团，没有拿出一个肯定的主意，到底是战还是降。两方派系各有支持，皆是僵持不下。西楚国主被钦天监的朝臣弄得心烦意乱，不愿理会朝政，更不想去听两方朝臣的亡国之言。
这七名西楚士子细细思量，决定渡江北上，先打头阵，决心以死报国，喊醒浑浑噩噩的西楚百姓们。这七名士子实力不俗，最高者在上品九星，最低者是上品七星，都是有望成就圣人境的士子。
晟朝的先锋部队是三江王的嫡系部队，清一色的重甲骑兵，以势如破竹的战力平定了南塘，眼下还要去争夺头功，兵力大约是五千。五千名重甲骑兵是三江王的心头宝，更是争抢军功的唯一凭仗。其他王侯手中的重甲骑兵都没有三江王手中多，一是没有土地肥沃的马场，无法蓄养如此优良的战马。二是没有足够的铁矿，重甲骑兵的铁甲覆盖骑士和战马，连佩剑都是一柄重剑，是一样相当消耗铁矿的资源。三江王的封地恰好满足这两样条件，利用足足五年的时间培养出五千重甲骑兵，不好之处就是没有足够的轻骑兵。
重甲骑兵最为适合平原推进和生死决战，依靠强大的护甲和重剑足以撕开敌军战阵的阵型，遇到脆弱的骑兵只需要冲锋三四个回合就足以分出胜负。
三江王的重甲骑兵在统一战争内略见成色，多次立功，夺得晟朝君主的青睐。旧西楚的境内多是山林丘壑，不适合重甲骑兵的冲锋。三江王想在攻入西楚境内前，先立下几分功劳，免得被人遗忘，连口汤都喝不到。
七名西楚士子和五千重甲骑兵最终在一处平原相遇，没有任何的言辞寒暄。三江王是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狠角色，瞧出七名西楚士子气度不凡，思量再三决定压上全部的兵力，一举摧毁士子们的战力。
七名西楚士子全部战死，三江王损失超出两千名重甲骑兵。三江王怒气填胸，下令将七名士子的尸骨挫骨扬灰，以祭奠死去的将士。三江王只剩下不到三千名重甲骑士，失去了先锋部队的资格。
旧西楚的民间多有感怀士子慨然赴死的豪迈，偷偷为七名士子建立祠堂，为他们祭拜香火，一直延续到今。晟朝官府屡屡禁止，仍旧没有止住这股祭拜之风。
士子死而民心活。
第二个原因与旧西楚的地理位置有关。旧西楚的境内多山陵丘壑，不比其他州府一马平川，是旧西楚朝臣最为容易隐藏的地方，一旦事发突变就躲进深山，或是乘舟远遁。大名在晟朝通缉榜最前面几位更是精通此道的行家，与深山野林的匪徒，或是临海生活的渔家都有交情。晟朝前几年为了平定旧西楚境内的反叛势力，驻军一万，大肆围剿旧西楚的反叛势力，收效甚微。
驻军一万严重耽误了旧西楚境内的发展，许多豪绅不愿留在此地，纷纷迁居其他的州府。旧西楚境内的官府也成了晟朝庙堂内朝臣们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一旦到了旧西楚的境内任官，与贬黜没有区别。整日里不是忙着平定叛乱，就是劝解豪绅的纠纷，还要去担心反叛势力的刺杀。十年的时间内，死在旧西楚境内的官员高达百名，远远超出其他州府官员的死亡人数，一时间成为了晟朝官员们的噩梦。
一旦听闻自己将要去上任旧西楚境内的职位，他们将会和家人们道别，留好遗言，写下遗书，再轻装前往旧西楚境内。辞行即是送行，惜别就是永别。
分封此地的临江王干脆不管此地，王府建造在其他的州府，任由一万驻军在自己的境内兴风作浪。这一万驻军的上级是兵部，兵部的尚书是一名沙场征战的老将，统领兵部数十年，是庙堂内最为讨厌的硬骨头。
驻兵一万既是兵部尚书的意思，也是庙堂首辅的意思。临江王只好听之任之，来一个眼不见为净，管你兵部尚书和庙堂首辅想要做什么，只要不打扰到老子的风花雪月就好。旧西楚的官场成了一片墓地，是晟朝官员的墓地。
其间也不乏几名头脑灵活的家伙逃过一劫，其中最为出色的人是户部主司蔡缭，酒后大放厥词，声称若是自己前去执掌旧西楚的境内，只需要一年就足以恢复国泰民安。同酒席的官员们大肆称赞，赞美之词溢于言表，同样感慨庙堂没有慧眼识珠。
第二日上朝，户部尚书就举荐蔡缭前往旧西楚境内担任一方县令，还将昨日蔡缭宴饮的豪言壮语一字不差地在大殿复述一遍，大肆称赞蔡缭的为官德行。同在一座大殿的群臣们不吝赞美之词，都是同意户部尚书的推荐。
皇帝总觉得有些古怪，但同意了户部尚书的推荐。蔡缭没有办法说出半句推脱之词，只好赴任前往旧西楚境内。只要是因为蔡缭人缘太差，没事就喜欢指手画脚、大放厥词，惹得六部官员都讨厌此人，没有一个人愿意说好话。
蔡缭下放地方县令，真的让辖区内一年相安无事，获得吏部的好评。庙堂朝臣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在蔡缭调回神都才了解了其中的秘密。蔡缭玩了一个两头讨好的战术，搜刮民脂民膏，花钱让反叛势力安静，花钱让吏部说好话，再从吏部获得的好处去讨好反叛势力，又从反叛势力获得的好处去讨好吏部。
两头讨好，皆大欢喜。蔡缭最后被发往边疆，当做苦力。
第三个原因就是晟朝官员的心态，自始至终没有相信旧西楚的民心，大多是来到此地混出一个资历，等待吏部的三年考评再回到神都。这些官员来到此地，大肆搜刮钱财去讨好六部重臣，与当地豪绅交好，就等着三年考评，可以重新回到神都。
几个官员真心想要恢复当地民生，却被旧西楚境内的其他官员当做异类，若是有一份不错的考评，还会被御史台弹劾，怀疑与反叛势力勾结。为什么其他官员遭到刺杀，就你没有遭到刺杀？为什么其他官员的境内处处反叛，就你的境内一片祥和？
雪花奏章下，真心想要恢复当地民生的官员调往他处，也带走了一缕光芒。
旧西楚的民生很乱，似乎也不会更乱。
一老一小两名乞儿坐在街道一边的石阶，两个人的身上都是一身破烂的麻衣，手中捧着一个破碗。老乞儿头发乱糟糟，发着臭味，脸上一层厚厚的油渍，双手更是看不出样子，脚上的一双麻鞋也是烂得不成样子。小乞儿躺在石阶，麻衣麻鞋比老乞儿干净一些，却也干净不到哪里去，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一老一小的乞儿是此地有名的无赖，为了生存什么事情都做过。他们两个人曾联手偷过水师的兵刃，再转手卖给其他人；也曾装作向导，蒙骗刚到此地的生人；更有当起帮佣，最后盗取豪绅的粮食。
一挂肉、一袋米，只要是吃的，这一老一小的乞儿就敢偷。官府也曾下令捉拿，几次的围捕不见成效，索性就放弃了。
老乞儿看起来不正经，小乞儿看起来更不正经了。平日里坑蒙拐骗的主意都是小乞儿出，老乞儿去出力，最后一起逃跑。
“肚子饿了，咋办？”
小乞儿躺在石阶，肚子饿得咕咕叫，双眸滴溜溜乱转，盯着街道的店铺。老乞儿无情打击，“别盯了。他们早都有防备了。明着就是抢，到时候连一点情面都没有了。要不，我们换一个地方。”
“不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刘家确实新进了一批货物，可他们的打算是外松内紧，好趁机抓住宵小之徒。我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去了能干什么？”
刘家是此地的小豪绅，稍微富上一些，最近不知从何处采买了一批私盐，准备卖往黑市，早已和官府打点清楚。
小乞儿眼睛一转，想到另外一个地方，或许可以从那里饱餐一顿。那里要比刘家更为富庶，也要比刘家更加大气。
那里是旧西楚境内最大的江湖门派，正在大摆宴席，庆贺一件喜事。小乞儿不知道他们要庆贺什么，反正那里还在摆宴席就是一件好事。
“狂刀门，去不去？”小乞儿一起身，眼神绽放光芒。
老乞儿面露难色，犹犹豫豫。“你不是忘记了？上一次你调戏狂刀门掌门的女儿，还被狂刀门整整追杀了三个月。你现在还敢去？”
“此一时彼一时嘛。”小乞儿耐心劝导，“狂刀门毕竟是一个家大业大的主，掌门的女儿脾气大也是常事。柳家那个女儿还喜欢殴打文人士子呢。我们这一次去只是浑水摸鱼，偷一点吃的，又不是去惹事。你害怕什么？”
老乞儿连连摇头，打死也不想去狂刀门。
“你每回都是这么说，每一回都是惹是生非。上一次说是去贾家偷点猪肉，结果你有何贾家的少公子打了起来，害得我们一个月不敢去那里。这一次说什么也不去狂刀门。狂刀门可是此地最大的江湖门派，要是他们铁了心要追杀我们，我们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
小乞儿板起脸，故作严肃。只是一张娃娃的脸，再怎么严肃也有嬉皮笑脸的荒诞，不如中年人的不怒自威。
老乞儿终究是心软了，合谋去狂刀门偷点吃的，想着狂刀门家大业大，应该不会还记恨他们吧。
狂刀门正在庆贺的事情唯有一件，狂刀门获得了三个前往神都观摩万碑林的资格。狂刀门的门主大手一挥，直接赏赐给门下三名最为得意的弟子。师门出了一件大喜事，当然要宴请宾朋，好好地庆贺一番。旧西楚境内有头有脸的门派都在此列，被邀请前往狂刀门做客。
旧西楚境内有头有脸的门派不过是十多个，收到狂刀门的请柬，总要给一分薄面。狂刀门如今是攀上枝头，实力更是水涨船高，说不得哪一天就出现闻名天下的刀客。
此次的宴会，掌门和门下弟子都出来招待，和江湖同门打好关系，免得他们因为嫉妒红眼，背后遭到他们的暗算。狂刀门的掌门绰号刘三刀，实力大约是在上品七星左右，号称最为精髓的招式只有三刀，却足以撑起狂刀门。
一老一小两名乞儿找到狂刀门，临行前打晕了两名路人，换上他们的衣服，混入一个门派的队伍，趁机溜进了狂刀门。两个人一路上与人点头哈腰，互相问好，其实一个人都不认识，装作宾客的模样向狂刀门的弟子询问厨房的位置。
君子远庖厨，厨房自是在最远的位置。
狂刀门是一座山庄，门匾写有快意两个字，狂刀门又被称为快意山庄。山庄内有一个小湖，湖心有一座亭子。正正四方的木亭子，有一个攒尖顶的盖子。若是有人踏浪而行，进入湖中心的小亭子，欣赏波光粼粼的画面，也是一种享受。
一老一小两名乞儿也有自己的享受，正躲在厨房内大快朵颐。在山庄酒宴内混吃混喝风险太大，还不如躲在厨房内闷声发大财。至于几个在厨房内张罗着美食的厨子，早被老乞儿打晕了，正躺在墙边做春秋大梦呢。
“不是。你留点，留点。桌子上不是还有吗？”老乞儿双手拿着几只鸡腿，坐在地面，裙摆还放着几碟子凉菜，正在躲着小乞儿的饿虎扑食。小乞儿啃光了鸡腿，瞧见老乞儿手上还有几只鸡腿，正想抢下来，发现抢不下来后直接上嘴咬。
“开什么玩笑。桌子上的鸡腿都是生的，怎么吃。”小乞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鸡腿，双手死死地抓向鸡腿，“你一张嘴能吃下几只鸡腿！我帮你分担一些压力，你怎么还不领情呢？”
老乞儿突然听到脚步声，神情突然严肃，一失神就被小乞儿抓住手中的鸡腿，低声道，“你别想着鸡腿了。有人过来了。”
小乞儿夺下几只鸡腿，仔细地听着周围的声音，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什么声音，多半是你幻听了。快点吃，吃不完就打包带走。”
这一身衣裳扒下来，还可以带走一大包呢。
一个脚步身逐渐靠近厨房，来人还在自言自语，拎着一根马鞭，一身侠客的装扮，却有些小女孩的灵气，正是掌门刘三刀的掌上明珠，刘解语。
“厨房那帮懒骨头，半个时辰前吩咐的羹汤，到了现在还没有送来。真的是忙里偷闲，越是忙乱的时候，越是胆子大了。”
刘解语走进厨房，当先看到一帮大厨昏迷不醒，握紧了手中的马鞭，没有想去大声示警，少年的胆气支撑着自己，走进了空空荡荡的厨房。刘解语神色紧张，掌心出了汗水，有些后悔先前冒险走进厨房的决定，只有壮着胆子走上一圈。
走上一圈，没有发现一个人，只有在一个角落看到几根鸡骨头，刘解语有些疑惑。谁会这么无聊会跑到快意山庄来偷鸡吃，胆子挺肥的啊！
刘解语正在思索间，觉得头发有一股子油腻气味，伸手一摸，发现是鸡肉的油渍，突然觉得头顶上空危机重重。
厨房的横梁上趴着小乞儿和老乞儿，他们的手中正握着鸡腿。
“给我下来！”
一记马鞭横扫，不似刀术胜似刀术，直劈上空横梁。
老乞儿丢出鸡腿，掌心紧贴着横梁，轻轻地侧身，避开了马鞭。小乞儿接住鸡腿，向前一趴，脑袋抵在横梁上，避开了马鞭。
老乞儿落下地面，如落叶归根，单手抓住了马鞭，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刘解语。这一记马鞭只得刘三刀五六分火候，在老乞儿的眼中尽是破绽。
“下来吧。”
小乞儿从横梁落下，捧着鸡腿、凉菜还有果干，嬉皮笑脸，“呦。这不是我们快意山庄的刘大小姐嘛。怎么，这么一副神情是要干什么，是要哭了吗？没吃到鸡腿就要哭鼻子了。”
刘解语又气又害怕，还敢嘴硬。“小混蛋，小无赖。有本事我们俩打一架，叫帮手算什么英雄。”
“英雄？”小乞儿扮出一个鬼脸，“我才不是一个英雄，我是一个小人。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惜啊，我就是一个小人。我就报被追杀三个月的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