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是寸土寸金的富庶之地,神都内最为靠近皇城的街道比货真价实的黄金还要尊贵,这条街道上风水最好的地段就是张首辅的府邸,一如张首辅在庙堂二十多年屹立不倒,独得皇帝的荣宠。
神都的郊外是一处山清水秀的田园,几十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料理田间地头的一亩三分地。农田是几十户人家一辈子的指望,拴住农户的一家人,幸好居住在天子脚下,没有遭受到豪绅盘剥,他们可以守着自己的小幸福过日子。
这几十户人家的最外边一户,是几十户人家最为清闲的一户,住着一位孑然一身的老人。老人总是穿着一身灰色长衫,须发皆白,脸上总是温和的笑意,留着一缕长长的胡须,没事喜欢走街串户,和村里人闲聊几句,聊的内容总是天南海北。据他自己讲,他本是一个教书先生,还曾经在盛名满天下的鹿鸣洞书院内当过先生,后来年纪大了,就回到此地,安享晚年。
村里的小孩子们最喜欢和老人玩,尤其是听老人讲村外五光十色的动人故事,对老人口中精彩纷呈的大争之世很是羡慕。老人口中的大争之世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每一位豪杰都走上舞台,使出诸般手段,尽显个人风采。有献出奇计在一个月内平定旧西蜀的谋士,有死战不退直至最后一人的武将,还有生死关头时一夜破境杀穿贼军的慷慨侠士。小孩子们没有去过远方,对老人口中的远方很是好奇,沉迷在老人讲述的美好世界。除了讲故事,老人还会下棋,还是最为特别的平分秋色水平,与谁下棋都是不分胜负,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象棋还是围棋。
村民们和老人生活了十多年,没有看到老人耕种田地或者拜访亲戚,倒是看见一些身着锦衣的人会来拜访老人,大概是一年两三次。这些锦衣的人神情严肃,每一次偃旗息鼓地拜访老人,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离开了。村民们有些好奇,询问老人关于那些人的身份。老人一手捏着棋子,一面故作思考,“他们啊,他们都是好友的后人,偶尔会来拜访。”
神都摆下了擂台赛,吸引了中原大地的江湖豪杰,聚拢在神都。江湖豪杰们登上擂台,各显本领,挑战成功,获得观摩万碑林的资格。这些天大的事情与村庄的百姓们没有关系,扬名天下的江湖高手与籍籍无名的田间农夫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剑破千山也长不出田间的好庄稼。
一些好奇侠客们是如何打架的汉子们趁着闲散的时间,忙里偷闲,围观擂台赛的打斗,有时会看得入迷,一看就是一整天。他们回到了村子,向其他没有看过擂台赛的其他人讲述打斗的残酷,还会去模仿擂台的比试,比江湖侠客还要夸张,惟妙惟肖。
老人与他人下棋的时候,偶尔会听到他们的描述,只是淡淡地一笑,继续他的摆棋落子,随手落下一枚棋子,搅浑了棋局的局势。
天下风云与他无关,天下风云只是他的棋子。
老人居住在天子脚下,一住就是十年,与他人对弈超过万局,每一局都是平局,没有赢,也不会输。
老人还在下棋,他很喜欢下棋。
下棋是老人的宿命。
老人曾以百局不胜不败的战绩劝说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发动了一统天下的战争,十年间出谋划策,算无遗策,最终平定纷乱五十年的乱世,协助勤勤恳恳的君主创建了晟朝。
老人的名字不是一个秘密,却是一个传奇,名为晏平学。
晏平学坐在一棵参天古树下,面前摆着一张简陋的围棋棋盘,手中捏着一枚白子,等待着年轻人先落子。老人平局不败的名声传出了村庄,传进了神都,吸引了王公贵族的世家子弟和私塾内的棋艺门生。
平局不败是一种棋艺,始终平局不败是一种智慧。
始终会有人前来挑战,始终会有人落败而归,没有人打破晏平学平局不败的神话。今日前来挑战的书生是神都私塾的一名棋艺门生,落子不到一百枚就进退维谷,看不到破局的线索,正咬紧牙关,寻求破局的方法。
村子的入口走来了一名老人,是一个生面孔,却是自来熟走入了村庄,和村子内村民们打起了招呼,遇见谁都是一副满面春风的笑容。村民们好些疑惑,但没有赶走闯入村子的老人。
毕竟天子脚下,遵纪守法是第一位。
闯入村庄的老人正值古稀之年,一身锦衣,精神十足,迈步稳健,走到古树下的棋局旁,看起了陷入泥潭乱象的棋局。黑白两色的棋子互有厮杀,各占一地,陷入了古怪的布局,冲不出对方的包围圈。
观棋不语真君子。观棋的老人凝神屏气,没有出声提醒书生下一步的走法,心中想出了七种不同的走法。
晏平学手捏着一枚棋子,淡淡地看了一眼观棋的人,没有出声言语,等待着书生的落子。书生沉浸在棋局的思考,没有关注到一旁多了一位老人,脑海思绪万千,胸中空无一策。
这一局棋还是平局,书生起身向晏平学行礼,从这一局棋内受益匪浅,感谢老先生的教诲,这才注意到旁边多了一位老人。
书生起身离开,晏平学收拾围棋的乱局。
“遇见老朋友,也不邀请我下上一局?”闯入村子的老人坐在书生先前坐下的木墩,看着他将棋局收好。
“我跟你算不上朋友。你今日也不是来下棋。”老人平静地收好棋盘,收归棋子,没有了下棋的兴致。
晏平学的庭院在村庄的一角,是一户简单的庭院,大门是一扇木门,围着四面泥土的围墙,庭院内一片空地。晏平学先走进了庭院,老人跟着走进了晏平学的庭院。老人一眼看尽庭院内的陈设,直接坐在一个木墩,打量晏平学的庭院,“嶙峋清瘦,不折骨气。看来你在这里过得不错啊。”
“有话直说。”晏平学回到屋内放下棋盘,回到庭院内,坐在一个木墩。
“我想请你当我们世子的师父。”
老人终于正色,开门见山,谈起此行的正事。老人避开神都内的眼线,孤身一人前来拜访名动天下的谋士,心内早有多番的谋划
“没兴趣。”晏平学想也不想地回绝了。
搅弄风云、平定天下是晏平学二十多年前的壮志豪情。
“天下风云将起,众生都不安宁。你若是现在还会有选择,等到了那时,终究没有了选择。”
“镇军,你什么意思!”晏平学微有怒意。
卢万象,字镇军。
“看来你在这里待得时间太久,久到忽略了天下大势。二十多年前你说动晟朝君主,以强横的力量结束乱世,开创新朝,创造太平。可惜,眼下的天下将会再起风云,重新搅乱中原大地。你辛苦造就的太平将会不复存在了。”
卢万象言之凿凿,不似作伪。
晏平学稍加思索,立刻想通,“你们王府多了一名观星望气的大师?”
卢万象微微点头,没有否认,也没有隐瞒,“一年以前,王爷的封地内来了一名云游四方的术士,擅长观星望气,最终进了王府,当起了王府的幕僚。这名术士多次观星望气都是成功,预言天下大乱将起,劝说王爷早做安排,以免殃及池鱼。”
卢万象是城阳王的谋士,多年前在平定旧西蜀的战争内,劝说城阳王以少量的兵力进攻炅阳道,以作疑兵,再以大量的兵力绕开西蜀大将军的防线,趁着西蜀大将军没有探明虚实前,一举平定旧西蜀。城阳王志骄意满,没有在意卢万象的计谋,认为卢万象的计谋与镇北王奇袭一字涧是相同的愚蠢,最终决定大军压境,以绝对优势的兵力进攻炅阳道。
炅阳道布下重重防线,旧西蜀的将士们将生死置之度外,多次挡下城阳王的进攻,最终战局陷入了泥潭,直到镇北王一举平定旧西蜀。
卢万象的地位水涨船高,多次的谋划被城阳王采纳,最终助城阳王成为一方藩王。
“术士之言,岂能当真?”
“钦天监怎么说?”卢万象没有动怒,反问道,“你若是不信,可以去找钦天监的从云龙,看一看他在这漫天星象中看见了什么?”
晏平学正在沉思时,看见门口站着一位老人,年龄比自己小上十几岁,曾听闻过此人的谋划,看到此人站在门口也不奇怪。此人就是镇北王的谋士,曾献出奇袭一字涧的奇计,最终助镇北王平定旧西蜀,名为孟阳生。
孟阳生是镇北王的谋士,曾在镇北王手内的军队是一支籍籍无名的军队,镇北王还是一名无名校尉的时候,认准了镇北王,毛遂自荐,担任谋士。此时的镇北王手下只有一千人的部队,是一支真正的散兵游勇,没有一定的战斗力。
孟阳生劝说镇北王筛选军队,剔除无用的士卒,保留下不畏惧战斗的甲士。此后的几年内,孟阳生帮助镇北王吸纳各地的英才,出谋划策,效忠晟朝,称雄一方,最终助镇北王成为一方藩王。
镇北王帐下的将士曾提议反叛晟朝,割据一方,或者是取而代之,成为天下共主。镇北王帐下的谋士和将士们分成两派,最终是孟阳生一席话稳定了军心,消除了将士们反叛晟朝的想法。
因为孟阳生始终畏惧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曾以百局平局劝说晟朝君主发动一统中原战争的晏平学。
晟朝统一天下的十年内,曾经出现五次藩王反叛的危机,最终反叛的藩王都死于晏平学的谋划。
天下人都看出晏平学的志向,却无人可以看穿晏平学的计谋。
就像是晏平学曾在酒宴上的一句戏言,天下风云与我无关,天下风云只是我的棋子。
晏平学还在世间,九位藩王就不得不老老实实地保境安民,为晟朝的天下看家护院,无人敢生出反叛的心思。
孟阳生走进了庭院,从庭院内找到一个木墩,坐在两个人的旁边,一身浩然正气,“或许,这个庭院将要容不下许多人了。”
晏平学眉头一皱,庭院确实不大,容不下许多人,“你们来之前就不能商量一声,或者是互相打探对方的情报吗?”
卢万象和孟阳生对视一眼,先是淡然,后是冷淡的笑意。两位老人都是精于谋算的谋士,想要避开对方的查探并非是一件难事。
“你也是来劝说我当你们世子的师父?”晏平学开门见山,直接说出孟阳生的来意。
孟阳生一怔,望向一旁故作淡然的卢万象,然后望向名动天下的谋士,“先生的想法呢?”
“没兴趣。”
城阳王也好,镇北王也罢,晏平学岂非没有考量过天下众人的才学?天下众人在晏平学的眼中都是平庸之才,才不堪大用,晏平学最终认定了晟朝的君主,助他成为中原的天下共主,开创新朝的太平。
“先生不必急于回答,可以先进入神都,询问钦天监的从云龙,问一问他看到的天下大势是否如我所说,再做决断。先生的智慧一言可以定江山,不应该埋没在乡野田间。”卢万象正色道。
孟阳生的神色微微一动,随即明白了卢万象的话中用意,随即劝道,“先生应当三思,再做决断。想来也不会是我们两家前来相劝。老先生的门槛怕是要被踩破了。此次神都摆下擂台赛,九位藩王世子都来到了神都,他们的谋士必然会来拜访先生。说不得,连皇室的谋士也会来拜访先生。届时,先生再做决断不迟。”
卢万象微微皱眉,孟阳生的一番话牵扯到九位藩王和皇室,摆明是拖众人下水,不让某一方独善其身。如今的天下风云乍起,多方势力进入神都搅弄风云,最终的结果是真的难以猜测。
三个人正在商量时,门口站着一位儒生风采的中年人。中年人神色沉稳,一身素白色长衫,手中握着一柄纸扇,看到曾经名动天下的谋士们聚在一个院子内,心中一惊,脸上镇定自若,淡然地走进了庭院。
庭院内没有木墩了。
“你也是来劝说?”卢万象问道。
大家都是谋深似海的谋士,心思玲珑,一句话、一个神色、一个动作都能猜到对方的用意。中年人看到谋士们聚在晏平学的院子,当下就猜到了他们的想法。卢万象和孟阳生看到门口又来了一位中年人,当下也猜到此人的身份和意图。
又来了一位谋士。
卢万象和孟阳生通过搜集的情报了解此人,此人乃是贤卿王的谋士,名为崔凭栏,平生没有明显的计谋,却挡下其他藩王谋士的谋划,最终助贤卿王稳稳地成为一方藩王。
晟朝分封藩王,划定藩王就藩的领土。几位藩王谋士的心意大体相同,狼多肉少,要排挤出一名藩王就会多分到一分土地,最终盯上了贤卿王,出了几个奇招。这几个奇招没有奏效,都被贤卿王的谋士挡了下来。
崔凭栏随贤卿王返回封地后,少有露面,专心讲书治学,熟读天下文章,时刻关注着藩王和皇室的风吹草动。
“诸位前辈没有劝说成功,晚辈岂敢献丑。老先生的谋划惊为天人,必定是胸有成竹。晚辈此来也是一个意思,我贤卿王王府的大门始终为老先生打开,愿老先生成为世子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