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口的百姓们放缓了脚步，头顶着灼灼烈日，身上衣服各不相同，或是麻衣布鞋，或是锦衣华服，都不时望向远处正在聊天的一对怪人。这一对怪人年纪相差大约十岁左右，二十出头的青年一身华美的锦衣，腰间挂着一枚福字玉佩，相貌堂堂，浩然正气，头顶着骄阳烈焰，正喋喋不休地发问，问得口干舌燥。不到十岁的少年天生的冷脸，无动于衷，双眸淡然，镇定地望向天空，长衫布鞋，一身长衫尤为滑稽，还别着一柄短刀，没有任何的表情，每一次回答问题的字数都很少，堪称是惜字如金。
这一对在他人眼中如此怪异的组合，竟顶着骄阳，在关口一处墙壁下，聊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青年谈兴大发，恨不得说尽古往今来几千年，似乎被幽禁许久，终于等待愿意倾听的知心人了，侃侃而谈，口若悬河。少年是天生的冷脸，每一次的回答只有短短的一句话，甚至只说两个字。
日落西山，人群稀疏。
纹丝不动一个半时辰的老者抬了眼皮，瞧了一眼远处的天色，也看到关口守门甲士的古怪脸色，镇定自若。守门甲士脸色古怪的原因很简单，每一日开启关闭城门都有定时，略有变通也不会超出两刻钟，除非有镇北王的命令才会开启城门。可是关口墙根下的两个人谈兴大发，浑然忘我，似乎忘记了时间，似乎忘记了进入关口。
关口是要定时开启关闭城门。
这一道关口依靠两座山峰搭建，城墙是一道黄褐色的土块，夜晚会点燃火盆照明。平时驻扎着不到五百的甲士，一年到头也不会有几次的训练，足以威慑一方宵小、盗匪，开启关闭城门。城墙根下的一对怪人，长衫布鞋的少年倒是好说，一副穷酸落魄的样子，管他今晚是否会露宿荒野。一身华美锦衣的贵公子有些难办，谈吐不凡，富贵逼人，若是某一个将门的子弟，闲暇无事游山玩水，正好逛到此地，被关口的城门堵在城外，不光要露宿荒野，还可能深夜无眠的时候还要去清数夜空星辰！
这一番奇异的遭遇肯定会被贵公子记上一辈子，说不得还会对家中长辈倾诉。这一个关口的五百甲士不得全部都罚作苦力，去开垦荒野吗！
边关本就是荒野之地，最是煎熬，帝国内重犯被判处流放罪行，流放最多的地方就是苦寒之地的北方。晟朝北方两位地位最高的藩王就是镇北王和平北王，每一年接收来自帝国的重犯不下百名，统统安排去开垦荒野，罚作苦力，物尽其用！
每一年来到北方边疆罚作苦力的重犯，不是罪大恶极的狂徒，就是家世显贵的重臣，到了此地只有一个身份，是无法被赦免返回的流放罪徒。他们来到苦寒之地，或是惊恐，或是胆怯，或是畏惧，或是焦虑，都逃不了苦力的命运。
镇北王对于流放罪犯的安排很简单，全部罚作苦力，让他们去开垦荒野。重甲骑士的俸禄内包括一项，一份专属重甲骑士的田地。这些田地就是由流放罪徒开垦，由甲士专门监工，然后交由看守的甲士。
许多怀有小心思的家伙，妄想逃出此地，重新隐姓埋名，去开启一个崭新的生活。看守的甲士对于此等人只有一个处罚，当场射杀，无论是发现他们逃走的现场，还是抓住他们的现场，没有余地。
犯下重罪、没有资格重返军伍的甲士也会被罚为苦力，与流放重犯们一同去开垦荒地，甚至会去挖掘矿坑，终日不见天日。发放给苦力的吃食也很有讲究，不是一日三餐，而是一日两餐，时间分别在快到晌午和快到傍晚的时候。这两顿饭会按时发放，过时不候，饿死人就地掩埋。所有的饭菜放在两个大桶内，任由苦力们抢夺，看守的甲士不会出手干预。
强者会霸占食物，弱者捡些残羹剩饭。
镇北王的甲士们最害怕就是罚为苦力，一旦被罚作苦力，将永无出头之日，连人都做不成。
一小队甲士出了关口，维持着甲士的威严，身上的皮甲松松散散，手持一杆长枪，走到这对怪人的旁边。
“喂。你们两个人不进关吗？你们一聊就聊了一个半时辰了。”甲士一根手指指了指天空，示意天色不晚了，“快要傍晚了，关口将要关闭了。你们若是想要进关就快点。”
沉浸聊天的镇北王世子被甲士一打扰，回过神来，抬头望向天际的晚霞，才明白天色已晚了。
晚霞鲜艳如火，边角是耀眼的金黄。
夜色渐深，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在关口处相识，又在关口处分别，前后脚进入了关口，了结了关口甲士们的担忧。甲士们不用担忧被罚作苦力，去开垦荒野了。入关之后，关内仅有几家客栈，最是靠近关口的客栈都被订满了房间，任凭少年好说歹说，也挤不出一间客房。
少年边走边问，手中握着刚得到的三两银子，终于找到一家还有客房的客栈，住进了最为便宜的客房。这件最为便宜的客房靠近马圈，四面没有窗户，只有一道吱呀作响的木门，房间内还有一股子怪味，还能听到烈马嘶鸣的声音，是整间客栈内最为便宜的客房。许多花不起钱的客人只能住在此类的客房，勉强对付一个夜晚。
镇北王世子同样是边走边问，住进了一家尚算是干净的客栈。镇北王世子出手阔绰，性情豪爽，不吝啬钱财，住进了最好的厢房，夜晚推开客房的窗户，还可以欣赏夜空皎月。
一轮明月洒落银辉，照亮关内的每一处地方！
夜深人静，客栈内响起震天响的呼噜声，马圈内的烈马不时发出嘶鸣。亮如夜明珠的皎月躲到一片云雾的后方，暂时打起了哈欠。
一群黑衣人悄悄地接近了客栈，每一个人一手握着钢刀，一手牵着马缰，放缓了脚步，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趁着夜色接近了客栈。烈马的马掌被包裹一层厚厚的棉布，掩盖马蹄踩踏地面的声音。
他们是一群杀人如麻的马贼，平时以劫掠旅人为生，偶尔会去掠夺镖局护送的财物，壮大自身，欺凌弱小，成为了方圆十里实力最为强横的马贼。马贼们一人一匹骏马，行动快捷，来去如风，不与官兵纠缠，一旦发现官兵追杀，立刻放弃财物逃散，多次避开最为危险的围捕。今夜冒险入关劫掠，洒下眼线，盯上这家客栈，马贼们盯上了住进客栈内的镇北王世子。
镇北王世子出手阔绰，一身锦衣，谈吐不凡，早在关口的时候就引起了马贼的兴趣。镇北王世子入关后的行踪，入住的客栈，早已有眼线告诉马贼。这名眼线等候多时，躲在一处磨盘的后方，贼眉鼠目，东张西望，等待同伙。
有了眼线的带路，马贼们弃了骏马，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客栈，握着寒光闪闪的大刀，踩着脆弱的楼梯，终于平稳地到达客栈的二楼。
马贼们的心情狂喜而激动，冒了天大的风险来抢劫一名清贵公子，若是成功地完成这一笔，少说可以纸醉金迷一段时间，等到衙门没了追捕的兴头，此地又是马贼们的天下。马贼们怀揣着春秋大梦，手掌微微用力，一点一点地推开客房的大门。
他们脚步轻盈，训练有素，分散站位，摸向客房内的大床。根据眼线的情报，这名清贵公子还带着一名老者，似乎老者是清贵公子的保镖。清贵公子似乎有些托大，是一个涉世未深、初次行走江湖的新人，独自一人待在客房内，留下一道巨大的空当。
马贼们手起刀落，刀柄落下砸到的重物触感有些不一样。马贼们略有惊慌，掀开了被子，发现被子下垫起了几个枕头。几个枕头的位置极为巧妙，没有灯火的照亮，看起来是有一个人躺在床上。
为首的马贼当机立断，做出一个撤退的手势，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客房，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没有去搜寻清贵公子的下落。马贼冒险闯进关内，本就是一项担着掉脑袋风险的行动，看中的是清贵公子的万贯家财，若是成功就一本万利，若是无功而返，没有必要把命搭上。
他们想来就能来，想走却是走不了。留下看护马匹的马贼们昏倒在地，身上没有致命伤口，地面没有血迹。数十匹性情温顺的骏马原地转圈，一时间失去了方向。一名长衫少年盘腿坐在磨盘，闭着双眼，双手结出一个禅定印，压下暴怒的心猿，双腿放着一柄短刀。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阁下可否放过我们一马，来日必有重谢。”
悄无声息地打晕了殿后的几名兄弟，没有惊动马圈内的烈马，足以说明此人的身手不凡，马贼首领服个软，先逃离此地，避开官府的势力范围，再做打算。
“我们当然是无冤无仇。可是动手不需要有冤有仇，例如你们的项上头颅可以在官府换取一笔赏金。”
马贼们恍然大悟，原来是一个见钱眼开的家伙，脸色如常，心中暗喜，心内少了几分敬畏，多了几分轻蔑。都是见钱眼开的家伙，装什么清高！
“我等来得匆忙，身上没有备下散碎银子，也不够侠士的胃口。侠士若是不嫌弃，可以跟我们到关外。关外有我们的老家，那里藏着许多的金银，还有风姿绰约的美人儿，保证可以满足侠士的胃口。侠士意下如何？”
财色动人心，杀人最无形。
马贼们趁着少年闭眼休息，蹑手蹑脚，分散开来，围绕着磨盘，准备随时发动突袭。群狼咬死恶虎，马贼不相信一群人还斗不过一名小孩！
正在马贼们心神紧张的时候，远处响起他人踩动瓦片的声音，抬头一看，看到原先的肥羊正在客栈的屋顶清数星辰。
灰白须发、褐色长衫的老者站在镇北王世子的身后，目光炯炯有神，一双袖子鼓荡微风，盯着下方不自量力的蠢货们，如猛虎下山，择人而噬。
“小子，别听他们的。他们的嘴里可没有一句实话。他们肯定是想骗你到他们的老巢，然后集合众人的力量一举杀掉你。你要是还想活下去，别跟豺狼做买卖。”
马贼们皮笑肉不笑，仅凭着老者高居屋顶就知晓双方实力上的差距，心知碰到了一个硬钉子，先服软求和，保命要紧。
“诸位有话好说，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如此深仇大恨。我们愿意花钱，两位开一个价码。”
以前只见过马贼向他们索要钱财，今日倒是看了一出马贼花钱买平安，实是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
马贼们为非作歹，横行无忌，脾气是个顶个的大，不然也不会去混视人命如草芥的马贼，只图一个我命由我不由天。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脑袋掉了碗大的一个疤都是江湖老油条欺骗江湖新手的谎言，自己都不信这一套，自身脚底抹油的功夫练得极好，见到风向不对立刻开溜，才不会打肿脸装做好汉。
长衫少年开出一个价码，价码很是激动，只不过激动的人是马贼们。他们此次出行，做的是空手买卖，即便身上带着散碎银子，也不够长衫少年开出的惊天价码。镇北王世子也开出了价码，价码更加令人激动，激动的人还是马贼们。两个人的价码只是少一文钱的区别，纯粹是拿马贼开涮，对于马贼是同样拿不出来。
一名马贼暴怒而起，心内无法忍受如此的屈辱，抽刀劈向磨盘上的长衫少年，劈下一道寒芒。马贼的位置极好，正站在长衫少年的背后，躲在少年的死角视野。这一刀劈下的位置也极好，进可以一击毙命，退可以保全自身。
这一刀还没有劈下，握刀的马贼倒在了地面，甩出了钢刀，脖子上有一处细小的伤口，正在流出鲜血。原本盘腿坐在磨盘的少年站在远处，堵住马圈的出口，手中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
短刀滴落着鲜血。
“华叔，你怎么看？”镇北王世子问道，此前只看到长衫少年的一道残影，竟没有看清楚长衫少年是如何出手。
“这一手拔刀，当在中品的境界，至于是几星的水准。实在是说不准。”华叔眼光老辣，看清楚长衫少年拔刀杀敌的动作。长衫少年先向后腾空，在半空中拔刀出鞘，一刀毙命，才落在马圈的出口。
出刀行云流水，动作一气呵成，实在是一名出手利落的杀手。
马圈内迸发了一场混战，刀光剑影，生死相向，见血封喉。最后站着的人是长衫少年，顺手将原先昏迷的马贼都杀了，手握着短刀，借用一名马贼的长衫擦干净了匕首。
马贼们的尸首被搬到一处，整整齐齐地摆成一排，很好清点数目。
一身锦衣的镇北王世子从屋顶上飘然落下，瞧着搬动马贼尸首的长衫少年，略有不解，“你是做什么？”
“清点数目。”长衫少年拖动尸首的双腿，面不改色。
“然后呢？”
“换取赏金。”长衫少年提起了赏金，语气有些兴奋，“官府对横行无忌的马贼进行了悬赏。这些尸首应该够换上一大笔赏金。”
镇北王世子被一言惊醒，突然想通了某件事情，恍然大悟，哭笑不得，“你今日在关口城墙根下就是在等待着马贼，搜寻马贼的眼线。你愿意与我聊天，是猜想马贼盯上了我，好借机追寻到马贼的线索。”
长衫少年翻了一个白眼，从未见过如此迟钝的人！
“你就这么缺钱吗？他们可都是杀人无情的江洋大盗，报复心理极重。你就不怕遭到他们的报复？”
长衫少年还是一个白眼，懒得多做解释。
“既然你缺银子，不如给我当保镖。每个月的月钱是五两银子，加上一些额外赏赐，也算是衣食无忧，总比刀口舔血的日子好得多。”
长衫少年这次连白眼都不翻了，纯粹当做没有听见。
镇北王世子愈发迷惑，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华叔无奈解释，“一名马贼的赏金是白银二十两，这里一共有十四名马贼，总共的赏金是白银二百八十两。若是按照每个月五两银子，就是五十六个月的月钱，大约是四到五年的月钱。他今夜这一笔赏金抵得上四到五年的月钱，何苦要去当每个月五两银子的保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