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再给黑脸汉子灌上两盅酒,以汉子对那位白袍兵仙的推崇想来再说上三五天也是无妨的,这个本就性子跳脱有些无赖的泼皮打开了话匣子,一屋子里的人都不可能是敌手,只怪老者想的不周全,事先没有备酒,连那名叫青衣的妇人也迟迟未归。
率先打破汉子陶醉神情的是富贵公子的几声咳嗽,再是那灰袍里的怪人一声冷笑,嘲讽道:“说得许应白宛若神人,怎么不见他四十年一统大陆?你这糙汉满脸沉醉,长得却磕碜了些,不然我还真以为你是那白袍兵仙,梦里点兵呢?”
打断人说话是很无礼,可先前汉子搪塞灰袍时,说起话来也是半点不客气,现在,只当是两人扯平了。
汉子长得其貌不扬,先前与人臊脸最多也只是无赖劲,这下却耍起了横,一手握剑,出鞘三寸有余,一抹明艳剑光一闪而逝,汉子砸吧砸吧嘴,朝灰袍嬉笑道:“兵仙点兵,多多益善,我没那个天分,可不巧剑术还凑合,要试试?”
灰袍“哼”了一声。
老者刚想缓和一下两人之间的火药味,却不想汉子下一刻又变成了那无赖样,言笑晏晏,就要继续说那兵仙的传奇故事。
高大男人一手按在汉子剑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说道:“够了。”
汉子像被踩着了尾巴的猫,寒毛直竖,一个机灵,向一旁闪去,小心翼翼道:“我还没说完了,咋的,还不让人说了?白老儿,主持下公道啊。”
老者微笑不语,娘的,这个态度还想让我帮你说话?
富家公子张了张嘴,刚想说出那位七进七出的少年兵仙结局如何,却不想给大胖小子抢先一步喊道:“还有啥好说的,许应白要是死在云烟城外,陈国至少还能苟延残喘十年。”
汉子慢慢踱步坐回了椅子上,朝大胖小子露出一个满意的神情,还夸张的拍了拍手,笑道:“澹台老祖,你可算说了句人话。就冲你这句话,咱哥俩也该拜个把子,结为兄弟了!”
澹台老祖气呼呼地转过脸去,瞧瞧,人言否?
汉子两手放在耳后,靠在椅子上,已经没了兴致,看着那始终不显山不露水的灰袍,眯了眯眼,心中又起一计。
“白老儿,俺给人败了雅兴就算了,青花姐姐这去了老半天,也没个声响,接下来,你看怎么办?”
说完,看了一眼老者,又朝灰袍努了努嘴。
“我来就我来,别像只苍蝇盯着人不放。”
灰袍冷呵。
汉子抠抠鼻子,又搓了搓手,一手半捂嘴,凑过去大半个身子,小声道:
“苍蝇也不是只喜欢盯人的。”
说着,汉子挑了挑眉。
“你……”
灰袍无可奈何。
“李大侠,不如让灰袍先生先说,说完你再自个儿断一断是好是坏?”
老者适时打了个圆场。
汉子摸了摸肚子,有些饿了。
驴又叫了。
兴许不能和汉子动手,但在灰袍娓娓道来的故事里,却将狄国训练有素的大军贬低成了一群蛮子,粗鲁野蛮,也是从另一方面以牙还牙了。
燕京城里,你可以不认识天子,可以不认识首富,但要说起张浩然,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事实上,张浩然却是个很低调的人,哪怕官拜正一品,是当今君主的老师,真正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首辅大人。
认识张浩然的原因很简单,得谢谢他那个宝贝小儿子。
张秉烛在燕京惹了麻烦后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家父张浩然”,久而久之,燕京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位成天游手好闲,喜好惹是生非的张公子有个老爹,是当朝首辅,离龙椅最近的那人。这个十二岁就学会了喝花酒在燕京闻名的跋扈子弟,若是不论出名的方式,与那许应白也不分上下了。
世人常言出生在富贵人家是含了金钥匙,可出生在张家的张秉烛那就是含了金钥匙,又戴了金项圈和金扳指了。张浩然身居高位,有扶龙之功,当今燕国君主尚未成为燕国储君时,张浩然目光深远,不遗余力辅佐这个不被所有人看好的小皇子,一路从太师到当朝首辅,建言献策,重民生,敢言“民贵君轻”。又洁身自好,劳苦功高之外,不曾有半点得意忘形,可以说,当今燕国君主如此贤明,张浩然有一半的功劳。
所以,张秉烛不思进取也情有可原,老爹位极人臣,他只要不做出叛国通敌的糊涂事,一辈子都能衣食无忧,享尽荣华富贵。再说,张家香火鼎盛,他头上那几个哥哥年纪轻轻就已仕途一片光明,只要再熬上几年,做点儿政绩,便能平步青云,辉煌腾达了。他也不是什么皇家子弟,不用打小就看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书,学什么帝王心术,驭人之术,自家老爹也不指望他有个什么大出息,什么学富五车,什么满腹经纶,只要别横死在外面,安安心心当好废物公子就行了。按他和燕京城里那群狐朋狗友的说法,“我们老张家已经够高了,总要有一个废物不是?”
张秉烛是不是废物不知道,反正在首辅大人眼里,有没有这个儿子都不打紧。所以,八岁就在燕京城里横行霸道的张公子,这辈子只用学一件事,不学无术。
张秉烛长得不赖,有大户人家的富贵气,白白净净的,又秀秀气气,若是不提张浩然的显赫身份,张家主母也是出身燕国南方大户人家,有多大呢?整个南方第一首富沈万金的独女,够不够大。张浩然为官清廉,无半点嗜好,不纳一房半妾,始终钟情一人,可要说当年在几个皇子之间押注,甚至到最后那场宫廷政变,没有南方老岳父家的倾力相助,今时今日,恐怕龙椅之上又是另一人。
说这些,只是在说爹不疼的张小公子,还是有个很疼爱他的老娘的。
张秉烛六七岁的时候还没有流露出半点顽劣脾性,性子软糯,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在国子监上学时挨了不少欺负,每天回到家都是灰头土脸的,张浩然不滥私权,也不会替儿子出气,张母却气得不行,非要找上人家算账,甚至还求助上了南方娘家人,却给张浩然一句“陛下会怎么想?”给吓得六神无主,只能抱着小张秉烛失声痛哭,哭一个身不由己。
可张秉烛是不懂这些的,但也在父母的对话中,隐约察觉到了点不对,自己家好像很厉害?看着张父那下朝后穿了好几年都舍不得丢掉的衣服,张秉烛从此觉醒了自己的天赋。
败家。
此后,再从国子监回来,每次张秉烛都是趾高气扬的那一方,再也不用担心被人围堵了。老爹不敢滥用职权,小题大作,可寻常小孩子们之间的打斗,只看谁比谁更厉害,当然,偶尔也会拿自家老爹的职位出来比一比,可在这国子监里,谁比得过张秉烛呢?
八岁的时候张秉烛已经完全释放天性,袋子里也比其他官宦子弟殷实多了,按张母那脾气,花不完别回来,丢人。很快就知道花钱的乐趣在哪的小公子开始荒废学业,成了一众夫子先生的问题学生,也不知张秉烛怎么突然性情大变,更叹息老首辅门风败坏,出了个不肖子弟。
这些,张公子不在乎,他迷上了斗蛐蛐儿,常常花大钱要下人们在燕京城里搜蛐蛐,个要最大,脾气也要最凶,才有资格当他的威猛将军。
燕京城里,皇室子弟爱好的蹴鞠张公子也玩得不亦乐乎,跟这些皇室宗亲家的小孩子待在一起张秉烛没有半点自卑,因为从这些人的口中,他常常能听到一句“能得到张老首辅的赏识就好了”。
身旁的狗腿子,跟班也越来越多,张秉烛游街出行好不威风,再也不是国子监里被人捉弄一身湿淋淋,课桌里突然冒出只大虫子被吓得脸色发白的张胆小鬼了。
斗蛐蛐,养花鸟,蹴鞠,跳棋,射箭,骑竹马,十来岁的张秉烛都玩腻了,要不是个子还不太高,也太危险,张秉烛非要骑一匹宝马驰骋整个燕京城。“朗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竹马终不是活马,真马也驾驭不了,十一岁的张秉烛想到了个鬼点子,以人代马,手脚着地,跨坐其背,日行数里,张秉烛这招阴损却也让他过足了瘾,反正兜里的钱花不完,愿意做马的人一抓一大把,张公子觉得不刺激,身旁的狗腿子提议道:“骑马骑马,怎么能少了根马鞭子?”
张秉烛恍然大悟道:“我怎么就没想到?”于是燕京城里穷人又多了个活计,给张公子当马,一鞭子一两银子。
只是这些,还是无聊,自愿来的马,哪比得上自己驯服的马呢?
十一岁的张秉烛叹气一声,想着还有什么乐子。
十二岁,张秉烛站在那莺莺燕燕的小楼前,驻足片刻,满脸通红,羞涩得不敢去看那些衣着暴露的女子,两只脚哆嗦着,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但是张秉烛很快就沉迷在这灯红酒绿里,整日左拥右抱,觥筹交错,他又想到了花钱的好法子。
找人吟诗作对,对得好的,赏。
青楼里都是些什么人,三教九流,张公子去的也不是一般青楼,青楼里多文人骚客,有钱老爷,甚至一些藏头露尾的达官贵人也隐匿其中,张公子在这里一玩就是好几年,玩得张父看他一眼就嫌烦,张母也只能唠叨几句在外保重身体,他也不是那个被人私下碎嘴有钱没脑的张败家了,什么样的人他都见过,沉鱼落雁的倾国佳人,能歌善舞的招牌花魁,诗人游侠,江湖大盗,可这些他都不在意,只要合他脾气,钱只管拿。
饶是如此,张浩然也没说过张秉烛一句不争气,张母也会小心问上一句钱还有够用吗?彼时,拖张秉烛的福,张浩然在燕京城里的名声大振,家喻户晓,却都在可惜老首辅仕途清白,晚年不幸。
张秉烛与人吟诗作对,最不爱听那些大发牢骚之语,什么生不逢时,什么壮志难酬,听得他耳朵都快生茧了。他挺中意那风流文人跟他对饮时,说的那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好是好,就是两人身处这青楼里,你看我,我看你,相视一笑,皆在酒里。
放浪形骸张公子,不思进取富贵命。
天启十五年四月,燕国边关遭狄国大军突袭,飞雪城告破,张秉烛第一次看到淡定自若处变不惊的老父亲有些焦头烂额。十八岁的张公子有些好奇,那些蛮子里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能让这位老首辅如此头疼,连之前的东征和南下战事激烈,这位首辅大人都一直表现得淡定从容,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有这次,老父亲的眼里有太多担忧,好像有些力不从心了。
十八岁的张秉烛做了一个重要决定,去北方看一看。
天启十五年五月中旬,云烟城遭遇奇袭,一日不到便被攻占。
骑着骏马游山玩水的张公子听到消息后一个踉跄险些从马上跌落下来,儿时念念不忘的骑骏马闯天涯终于得以实现,只是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沿途风景,云烟城怎么沦陷了?他还想着到云烟城里好好观望一下占据了边关的狄国蛮子长什么样,是不是有两个脑袋,这么不怕死,敢犯我大燕?
张公子看着无数大军从身边经过,他乖乖下马站在一旁,哪怕父亲是帝师,母亲是首富之女,可在这北方,谁认识他?就算知道他的,怕也是些不好的名声,不给这些铁血军人一枪扎死才怪。他虽玩乐多年,倒也知道燕国铁骑甲天下,凶名在外,无可匹敌,于是,便尾随大军,一路悄悄跟至云烟城,想看那狄国蛮子如何应对。
这一看,成了此生噩梦。
如果可以,张秉烛发誓一辈子都不要来北方,继续窝在燕京城里,再当个十几年的游手好闲张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