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店里出来后,吴子雪就带着茯筱往难民区赶,茯筱看起来七魂六魄都不在的样子,只跟着和他走。
“茯筱。”他状似无意地喊道,对方愣了一会儿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你记起来你的故乡在哪里了吗?”
“不记得了,我失去了出现在龙宫前几乎所有的记忆。”她说道,声音平静无波,就像是局外人一样。
“几乎?”
“只有一个片段,模模糊糊的,只感觉到视线所及处全都是灰色,无形的细线死死拽着我。”她还是那种语气,慢慢地讲道,“回忆起这段记忆的时候,我的肌肉记忆告诉我,我差点被活生生地分尸,浑身都是自己粘稠恶心的血液,几乎喘不上气来。”
“有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在快要死去的我的耳边念道:‘看啊,这就是你所期待的死亡’,一遍又一遍。”
“我感到灰色在我眼前蔓延,逐渐染上扭曲的色彩,直到我恍惚间以为回到了人世间,就醒了,龙皇正盯着我看。”
“我记得你上次哼了一首歌。”他提醒道。
茯筱回忆了半响才想起来,“啊那个,无意识就能哼出来,大约我以前哼多了,变成习惯了吧。”
“那你知道那歌是什么意思吗?”
“嗯……大约就是离乡的旅人寻找自己的信仰,途中爱上了一位少女,后来找到了自己的神,却被神认为不忠不贞。”
她摊摊手表示就这样,想想又补道:“或许以前的我就是一个爱看他人悲剧的恶劣家伙。”
他们找到了水晶球里的那条街,问了许多人有没有见过一个金发绿眸的龙族都得到了没有见到的回答,吴子雪确实被骗了,但最近他没有什么要紧事,跑一趟也就当散个步了。
“所以,你不打算把他送到法庭去?”茯筱想起之前听到的对话,好奇地询问吴子雪,对方摇了摇头,“他只是在小事上说了谎。”
“你不担心他收了你的钱还说谎吗?”
“那你觉得,斐彷季,他的占卜能力怎么样?”
茯筱想了想,摇摇头:“那是我头回看到他解读占卜,但是他的技术都是夏未教的。”
“那你觉得夏未的能力怎么样?”
“首先不应该讨论夏未的能力。”她认真地说道,“应该先讨论去占卜的人是否有明亮的眼睛和辨别错误的实力。”
“他经常说谎?”吴子雪挑挑眉,但看起来他并不诧异。
“不知道,因为斐彷季告诉我如果没法弄懂夏未的心思就最好远离他,所以我才知道他总是会说谎和诱使人走向错误,在此之前,我都以为他就只是性格有些奇怪但是又不是不能接近的人。”她老实地说道。
“比如,会让人飘飘然失魂的熏香?”
“那个其实是点给斐彷季的啦。”说到这里,她脸上多了几分尴尬,“夏未说命运的占卜是看透灵魂深处的灵之本源的光芒,我是不懂啦,但是斐彷季知道。可是如果人封锁自己,保持警惕,一般人很难看到,为了每天练习,夏未都会给斐彷季点那种让人放松的熏香,这样顾客来的时候,他就能观察到光芒了。”
“听起来他俩关系不错。”
“据说很久以前他们就认识了,斐彷季还告诉我,夏未的欺骗是他改不了的天性,为了生活而不得不拥有的习惯。”
听到这里,他不由得叹气,因为这种必须要欺骗才能活下去的情况真的是遍地都是,也难怪那精灵看上去还过分年轻就已经满嘴难以捉摸的谎言了。
“不靠近他就不会被骗了吗?”
“是不靠近他和斐彷季就不会被骗。”茯筱停下脚步,看得出来她确实很苦恼,但又不得不接受,“他总让我觉得他非常、非常、非常在乎斐彷季,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程度。即使我怎么努力证明我是无害的,我都会被他针对,只是看得出来,他留手了而已。”
“你好像很喜欢那头小龙?”
“不要说得那么暧昧,除了陪我一起下棋安抚焦虑的龙皇,剩下的朋友就只有他了。”
看来我的好感还没有刷完,吴子雪在心里补了一句,假装无意中想起地问道:“我记得你认识他很早啊,那个时候你的通用语还没有学好吧?”
“啊那是……”说到这里,茯筱的脸瞬间就红了,“当时我跑出去,但是迷路了,别人都听不懂我的话,特别着急。斐彷季正好出去买东西,看到我努力指手画脚的样子想帮助我,但他也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就把我带到店里。夏未有一个特别神奇的法术,能让我的心声通过这个法术被具现出来,还给了我一个可以通过在心中具现场景而指路的罗盘,虽然这两项花了我20苏赫,但蛮值的。自那之后,我就经常跑过去借夏未的法术和斐彷季聊天,直到我通用语学得差不多了,就不需要那个法术了。”
“他很乐于助人吗?”
“我是这么想的,他是个为数不多的好人,可我每每夸赞他的时候,夏未总会说,‘不会审时度势的滥好人,有什么好夸的’。”
“你信他的话?”
鉴于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急着去完成了,吴子雪带着茯筱进了一家咖啡店休息,此时她正托着腮帮子搅拌桌上那杯属于她的,还额外加过糖和奶的卡布奇诺。淡棕色的液体静静地流淌着,一旁的落地窗映出茯筱呆呆往外看的灰色眼眸,吴子雪瞧了半天,莫名感觉到了难以忍受的孤独感。
“我不知道。”
“你好像在害怕?”他轻轻地说道,抿了一口他的苦黑咖,眨眨眼睛。
茯筱停了半天,才不确定地问道:“你有没有过一种感觉,明知道他会骗你,或者你自己心底清楚这都是谎话,可还是想去相信他?”
“会有的,人都会有经历过的,但你不能让你的感性一直支配你自己。”
“那就要一直保持自己冷漠的理性吗?”她低下头喃喃地念道,又忽然提高了音量继续接上之前的话题,“但我知道,夏未从来不在太重要的事情上撒谎,除非他不得不撒。我想,关于斐彷季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他而言应该很重要,却又不值得撒谎。”
“如果真的重要到这种事情都要撒谎,那我觉得他应该把斐彷季藏起来,而不是放任他做自己乱跑的小助手。”想了想,茯筱又语气轻快地补充道。
吴子雪仍然保持着他那平易近人的微笑,看着她愉快地把杯子敲得叮叮当当,可是玻璃并不会说谎,茯筱仍然散发着一种孤独的、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她不属于这里。
“听起来和夏未交流是件又难又累的事情,你不仅要猜透他的心思,还要知道什么对他而言重要,什么不重要,什么有必要撒谎,什么没必要。”
“所以斐彷季才告诉我少接近夏未啊,不过其实就算被他骗了也没什么。”她说完,一口气喝了半杯卡布奇诺,因为一直放着还不停地搅拌,已经凉透了,“嗯,这世上充满了谎言,一生要经历不知道多少次,要是想让自己不被骗地过一辈子,那才叫不可能呢。所以,被他骗,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咯。”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个失忆的人,倒是比许多人看得还通透。”
“这些句子总是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在我脑子里,也许我以前,还是个忧愁的哲学家?”
说到这里,茯筱垂下眼来,站起身朝吴子雪鞠躬:“很抱歉,但我想去别的地方看看,也许我就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吴子雪仰着头看她,点点头说道:“我会替你去王那里申请,我觉得他会同意的。”
“谢谢。”
诏令很快就下来了,吴子雪推荐她去艾湖那边看看,她同意了,定了三天后出发,借了她一批很漂亮的小母马,叫“珊瑚”。
茯筱在前一天又去了一趟占卜店,和斐彷季、夏未告别,斐彷季想起她似乎只是来这里玩,便问她要不要做个占卜。
那是她来那么多次头一回做占卜,小房间里干干净净,桌面上摆着一颗梦幻的水晶球,一副解了丝带的精灵塔罗。
红发的精灵慵懒地靠着后面的沙发背,看着她端正地坐下。
“我不太想做塔罗占卜。”她勉强地笑道,“我很害怕我也翻出一张正位的塔来。”
“这是一场会席卷全国的灾难,在这场灾难下,会有无数人翻出塔。”夏未抬起手,指尖敲了敲桌面,水晶球爆发出绚烂的光彩后点点坠落,最后化为一片黑暗中无数的繁星,纷纷扬扬如流星坠落,一轮红色的月亮缓缓升起,炸成仿佛鲜血四溢的碎片。
“你并不好奇你的未来,所以我告诉你塔的具体预言是什么。”他微笑着收回手,笑容狡诈,茯筱知道他正在图谋些什么,但她能做的不过是额外拿出几张钱来,然后询问占卜的真假,获得了“真”的回答。
“你有没有害怕的东西?”夏未问着,在一旁的抽屉翻找些什么,茯筱紧紧地盯着他抽屉里看,像是要先他一步找到那东西似的。
“有,我害怕未知的东西,所以我很怕,害怕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经历过什么。”
“但你还是去了,也许这是一场不归之路也不要紧吗?”
她无所谓地笑笑:“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
“不,你有。”他停下他的动作,偏淡的金瞳冷冷地看着她,“你拥有一份友情。”
她显然没考虑到这些,呆呆地又有些不自在,没敢接话。
“你这话最好不要让斐彷季听到。”夏未又转过头去慢吞吞地找起来,口吻却是一如既往地疏冷而不近人情,“这个傻子会难过。”
“他要是闹起脾气来很烦,不到非常时刻我一点也不想用过分的手段对他。如果你没法把握好自己的分寸,最好就不要再出现在他的视线下,这是我的忠告,也是我的警告。”
话音没落下多久,寻找有了答案,那是一根串着一颗发黄骨制品珠子的编制项链,珠子不大,不过一颗正常珍珠的大小,非常不起眼。夏未找到它后点了点珠子,黄色逐渐褪去,露出下面骇人的白,闪烁着点点不详的黑色的光。
她看到这变化的时候只感到头一晕,思绪中纷繁乱杂的碎片被搅和在了一起,一阵又一阵把人能够逼疯的噪音冲刺着脑膜和精神,她感觉自己出了幻听,甚至能听到有人在发癫地狂笑着辱骂他自己。所幸的是,这持续非常短,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又不见了,就好像一场迷离的噩梦,又像是倒映着地狱的幻境、一戳就破的泡沫。等她再看回去的时候,那珠子还是老样子——一副被岁月浸透了样子。
“如果你要去艾湖,必定会在艾湖的周边森林——百思林外的红霜城落脚,帮我把这个东西交给龙骑士巡检司的总队长赤弦。如果你被他的人拦了,就告诉他们,你是三途川那里来的。”看着茯筱小心翼翼地接过,他又补充道,“你可以把它戴在脖子上,它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相对的,它会短暂地帮助你,让你免受任何亡灵的伤害和中低级针对灵魂的法术。”
“龙骑士巡检司的总队长赤弦,我知道了。”她确认了一遍,又拿出小本子来记上,无误后准备离开,夏未把她叫住了。
“你知道夜精灵吗?”
“只听说过。”
学习通用语的过程中她确实读了很多历史、风土人情什么的,可几乎所有的书都对描述夜精灵这事避而不谈,最多只提及夜精灵是罪恶的化身、可耻的背叛者或者厄运的象征,然后告诉读者避开夜精灵甚至最好杀了他们以绝后患。她并不知道夜精灵长什么样,性格怎么样,但在历史书籍上这样充满主观色彩的厌恶她还是觉得很新鲜。
“那你知道精灵长什么样吗?”
“唔……尖尖的耳朵……啊不对啊,店主你就是精灵啊。”对着一个精灵背诵精灵的样貌特征,好蠢……
“夜精灵信仰恶夜之神,是纯血血脉论的忠实维护者,通常都避世而居。他们和精灵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头上长着一对略显菱形的小型角质膜,还有长长细细的肉质触角。发色普遍为银色、月白色和黑色居多,瞳色基本为深红色。”他面无表情地为茯筱科普知识,“擅长灵魂法术,并且把阵法带入了令世人恐怖的鼎盛阶段。”
她努力地记着这些知识,在笔记本上补充记录,似懂非懂地听着。
“也许你会遇到他们,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夜精灵变得活跃起来了,开始在王国边境和边境不远处出没,如果遇到,我建议你避开。不过,如果你遇到一个夜精灵和我上述的颜色描述不太符合,并朝你索要项链,你就给他。”
“诶?他是太强还是……”
“他是项链的主人。”夏未理了理东西,瞟了她一眼,“名字是林。但是,你要记住一件事,你从来不知道任何关于林的事情,听懂了吗?”
她连忙点点头,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他……好说话吗?”
精灵挑挑眉,诧异地看着她:“你想请他帮忙?”
“也许灵魂法术可以帮我找回失去的记忆。”
“他的脾气我猜不透,世界上没有人能猜透他的脾气,你要试就试吧,也许他心情好了会帮你。林是特别的,其他的夜精灵一点关系都不要扯上,不然后果自负。”
“比如?”
他抬起头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上了一个毛骨悚然的笑容,轻松地说道:“你的好奇心可真重,告诉你也可以,最好的结果是被彻底榨干,从身到心到灵魂。如果人是废物,那他们绝对是能够分解废物到一丁点残余都剩不下的好手。”
她感到心跳一滞,连灵之本源都在疯狂预警,告诉她夏未一点谎都没有撒,这世上就是有这么可怕的种族。
“既然你对夜精灵那么好奇,我再告诉你一点也无妨。”看到茯筱害怕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样子,这个家伙像个愉悦犯似的快活了起来,“他们族中有一口圣泉,据说是恶夜之神在人间的权柄,是夜精灵的生命,而为了维持这份‘美妙的恩赐’,夜精灵会抓祭品投入圣泉中。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机理,但绝对不会是你最好的下场,而是你最为噩梦的结果。如果你感兴趣,可以去问林,你遇得到的话,别人谈及种族这个话题的时候他总是很慷慨地解答。不过我奉劝你一句,看在你现在还是斐彷季朋友的份上……”
“好奇是需要适量的,什么东西都要追求真理到最后的话,是会疯掉的,太多的真知是一种诅咒,它毁掉一个人的所有,还让他为自己的毁灭沾沾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