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迪亚脸色好了一些。“如果收到他要求续约的信,我们大家都会更高兴的,不是吗?”
“除了我。”我说,声音比自己所预想的还大。
戈迪亚吓了一跳:“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拒绝他。”
“不可能!”戈迪亚转向母亲,几乎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她。“你女儿在这儿说什么都不重要,”她说,“我知道最近命运让她感到吃惊。也许她需要听听你说一些充满智慧的话。”
母亲仍然挺着背。“这完全由我的女儿来决定,”她说,“她已经结婚了,也已经长大了,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她并没有隐藏自己的脆弱,这仍然给戈迪亚说服她留有空间。
“你错了。”戈迪亚对我说。
我感到血液正冲上脸颊。“我没有!”我大声地回答,“戈斯塔罕说,如果我是个男孩,我的技能已足以让我有资格够加入皇家作坊了。但是你们没有让我发挥我的手艺,也没有为我找一个高贵的婚姻,而是用最廉价的价格把我卖了。”
母亲用袖口捂着脸。“阿里证明,她是对的。”她说,“我接受了临时婚姻,因为我想这是让我们获得温饱的唯一办法。”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戈斯塔罕胆怯的神情。他避开我的眼睛,然而却无法阻止妻子的嘴。作为一个地毯师,他是一位大师;但作为一个丈夫,他就像新生的羊羔一样软弱。我已经不是处子之身,我已经明白他和他的妻子之间是怎么一回事。尽管她有许多缺点,他仍然爱她。只要他带回一笔新的订单,那一天就可以再快乐不过了。她会让整栋房子都充满她沙哑的笑声,她会邀请他上她的床。为了这个,戈斯塔罕会竭尽所能让家里保持平静。
“我们都希望你能得到更多。”戈迪亚说,“如果再试一次,也许你的运气就会好转了。”
“太迟了。”我说。
戈迪亚的声音变得十分冷淡。“希望你的舌头会被蜜蜂蛰。”她说,“如果收到续签提议,你要说同意。明白吗?”
我跳起来,比我生命中任何一次都生气。虽然我不高,但此时,戈迪亚、戈斯塔罕还有我母亲在我面前都显得十分矮小。
“我不会。”我一边说,一边站稳双脚。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鬼!”戈迪亚叫得如此大声,整栋房子都能听见。“别忘了,我们是因为你而损失了钱!”
“我因为你而失去了我的贞洁!”我也大叫。
戈迪亚气得火冒三丈:“你这个蛇蝎小人!我们帮了你这么多!”
“你们可以重新做一块地毯,”我大声说,“但是我的贞洁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
我不后悔在费雷东的怀里度过的日子;毕竟,在那儿,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但是,我的价值却因为失去贞洁而贬低了。没有嫁妆,哪个男人会愿意娶我做永久的妻子?
“你们用我作交易,想要换取将来挣钱的机会,”我又抬高声音说,“所以,你们亏欠了我。”
“我们没有亏欠你任何东西,”戈迪亚大声反驳,“我们明天就可以把你赶走,没有人会觉得我们做错了。”
戈斯塔罕看起来仿佛希望自己在其他任何地方,只要不在这个大殿,但是他什么话都没说。
我一句话都没说,怒视着戈迪亚。最终,沉默让戈斯塔罕再也无法忍受。
“亲爱的,惹怒费雷东,我们承受不起。”他轻轻地说。
我低头注视着他,很感激他教我的一切。“尊敬的阿木,”我说,我出于喜爱和尊重,叫他“伯父”,“您是我的老师,是我眼中最亮的星星。您愿意让我继续为了钱而伤害别人吗?”
戈斯塔罕祈求地看着他的妻子。“这是女人的事情,真的。”他喃喃地说。
“是的,”戈迪亚说,从戈斯塔罕那儿抢过话茬儿,“我们会静候费雷东的来信,然后续签。这没什么可说了。现在,你们可以回去工作了。”
她用手摁着太阳穴,每次快要头痛时,她都会这么做。当我们离开时,她对戈斯塔罕说:“你对一个会把地毯从织布机上扯下的人还有什么期待?”
去厨房的路上,我低声说了我所知的最糟糕的脏话。“她父亲一定在地狱里遭受煎熬。”我说。
我们开始帮忙厨子切蔬菜。过了一会儿,母亲说她生病了。“去躺下,”我说,“我会把剩下的做完。”我十分用力地剁着芹菜,致使一片一片的芹菜都跳起来,落了一地。召来厨子责备我浪费粮食。
那天接近黄昏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大胆的计划。我给了塔吉一个硬币,小声对他说我需要他去打探一下,荷兰人喜欢什么时候去理发,或者在哪儿洗澡(虽然他不经常去),这样我就能知道能在哪儿找到他。
“他每个星期三的下午会去巴扎看地毯。”这个跑腿的小男孩说,调皮地把我给他的硬币溜进袖子里。
“等等!”我说,想把他叫回来,但是塔吉已经溜到外堂里了。他的确很狡猾。
星期三,我去了巴扎,假装是为了跑腿。一整个下午,我从一个货摊走到另一个货摊,假装对地毯感兴趣。当我在欣赏一块卡什加22风格的靛青地毯时,我看到荷兰人在对街和一个胡子修剪得很短的年轻商人谈话。我一直看着,直到他离开。我跑过一条又一条巷子,当我到路口时,他正要往前走。我正好可以假装偶然地和他相遇。
我摘下面纱,露出我的脸,慢慢地走在巷子里。荷兰人看到我时,正在看一家小店里挂着的地毯。
“色俩目尔来库姆,”我说,大胆地向他问候,“您今天要买地毯吗?”
“的确如此,”荷兰人说,很惊讶有人过来和他说话。我提醒他我的家人是谁和我做的那块羊毛地毯。
“啊!”他大叫,“我无法再找到一块和你做的相媲美的地毯了。那是我最欣赏的地毯。”
我微笑了;他如此熟练地运用礼貌语言在外国人里是很少见的。但我很喜欢。近距离地看他,让我觉得他长得很奇特。他的蓝眼睛就像猫眼一样是半透明的,他的动作也是捉摸不定的。
“我一直在找一些好地毯去荷兰卖。”他说。
“那么,也许你会有兴趣看看我刚刚织完的地毯?”
“当然,我很乐意。”
“我可以邀请您来看看吗?”
“如果你送来给我看,我会很感激,”他回答,“我的妻子就要来了,我想让她也看看。”
“我很荣幸。”我说。
“如果你允许的话,我会派一个男孩去你府上,他可以把地毯拿到我们住的地方。”
“请让你的男孩直接找我,而不要找其他任何人。”我说。
荷兰人想了一会儿:“难道你的家人不愿意接待他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回答:“我想给我的家人一个惊喜。”
他的眼中露出急切的眼神。“真是好主意,”他说,“我可以今天派那个男孩过去吗?”
我很惊讶他如此急躁,但我想最好如此:“我随时为您效劳。”
荷兰人鞠了一躬便走了。他支付了我所听过的最高的价格。如果他中意我的地毯的话,我可以获得丰厚的利润。
当我到家时,荷兰人的男孩已经在等我了。我希望能很快卖掉地毯,所以便把地毯取给他,并且给了他丰厚的小费,希望他在我需要的时候能帮助我。
我十分自信很快就能从荷兰人那里赚一荷包的钱,于是,我继续进行我的计划。我穿上外出服,严严实实地遮住我的脸,我去巴扎寻找一个抄写员。我在聚礼日清真寺找到一个抄写员,我要求他用最好的纸,最清晰的笔迹,写了一封信给费雷东。我吩咐他在信中写,他是代表戈斯塔罕他的雇主写这封信的;而且他必须用自己所掌握的最优雅的语言解释说,戈斯塔罕还有他的家人郑重地感谢费雷东的提议,但是由于我自己拒绝了,所以这无法由家人决定,而应该由我自己决定。
“你的家人今天在哪儿?”这个胡子散乱、鼻子旁边还有一颗痣的抄写员问。
“在家。”
“他们让你一个人出来,多奇怪啊,”他说,“尤其是做这么重要的事情。”
“他们今天不舒服。”
“全都不舒服?”
看见我没有回答,他把我叫过去,小声地说:“我会帮你做的,但是你要付三倍的价钱。”
我要怎么办?他能判断出客户有多困窘,从而赚得好价钱。
“我会付的。”我说。
“而且,如果你泄漏说我是你的抄写员,我会用神圣的古兰经发誓,是别人干的。”
抄写员写完信后,小声地读,以便只有我能听得到。虽然这封信里都是华丽、奉承的词句,但却不像费雷东或者戈斯塔罕写得那么流畅。我很困惑,因为我无法说出其中的区别。但是由于我十分匆忙,所以觉得应该可以。
我把信拿回家,等戈斯塔罕出门之后,我走进他的工作室,拿出他的印章。我知道他经常很不在意,不会把印章锁上,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人敢冒充他。我把一些融化了的红蜡抹在信的背面,然后迅速盖上印章。现在这封信毫无疑问是来自戈斯塔罕家了。
做完之后,这么多个月来,我第一次感到内心透彻。无论惩罚会有多严重,我也无法继续忍受临时婚姻了。我知道戈迪亚和戈斯塔罕会非常生气,也知道自己会受惩罚,但是我以为他们会像从前一样原谅我。
下午,我开始做最艰难的事。我独自坐在小房间里,开始写信给娜希德。我的字就像孩子的笔迹一样,很不优美,但我想让她收到我亲笔写的信,告诉她我心里真正所想。而且,她教会了我写字,我也想让她看到我从她身上收获了多少,我多么珍惜她的教导、知识和友情。我知道娜希德会明白我这些笨拙的字迹后面的真实感受。
亲爱的娜希德,我最亲爱的朋友:
我写信给你,请求你的原谅。我爱你胜过任何朋友,但是我却伤害了你。起初,在我知道你的婚约之前,这个临时婚姻只伤害了我一个人。但是,续约的时候我没有阻止。我对你背信弃义了。我希望我曾经作出正确的决定,在你结婚前告诉你一切。我希望你会原谅我错误的判断。我永远爱你;但是我明白你不会再爱我了。所以,我决定不再烦扰你和费雷东。我已经拒绝了他第二次续约的提议。所以,我们的临时婚姻结束了。祝你生活快乐,希望有一天你能想起我,和我对你的爱。
接着,我从脖子上取下我那缕七彩线,一一解开七个结,每解一个结,我都喃喃地祝福着。这些结都解完之后,我把线放进信里。娜希德一定不明白这扭曲的线是什么意思,但是她会明白我放弃了一个符咒,而且已经尽我所能地放弃了她的丈夫。
第二天,母亲和我正在去枣核,戈斯塔罕的叫喊声从外堂传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听到了“地毯”和“临时婚姻”两个词。我擦了擦手,让自己做好准备。
“妈妈,我的临时婚姻结束了。”我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愿主保佑我们!”母亲说罢继续从那粘乎乎的水果里挑出果核。我发现她的手在颤抖。
戈斯塔罕冲进院子,手上拿着一封信。戈迪亚跟在后面,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头巾歪了,紫色的罩衫被汗水浸透了。虽然我知道这次我做对了,但是想起我把地毯从织布机上扯下时他们对我大叫的模样,我开始浑身发热,身上冒出了许多汗。我站起来面对他们。
戈斯塔罕把信扔在我的脚下。“这封信是怎么来的?”
我假装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不会读也不会写。”我说。
戈斯塔罕气得满脸通红。“我今天去费雷东家了,想要讨回他欠我们的钱,”他说,仿佛没有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他告诉我,我曾经写了一封拒绝续签临时婚姻的信。天知道那时候我有多惊讶!”
“什么?”戈迪亚困惑地问。
“当我看到信上盖有我的印章时,我已经无法否认。我告诉费雷东,我雇佣了一个新的书记员,而且我会马上把他赶走。我请求他原谅这封信的无礼,并且赞扬他的慷慨和他的声名。”
戈迪亚捂拄脸,仿佛觉得这是无法忍受的羞愧之事。
我害怕得直发抖。虽然我在把信送出去之前就听过信的内容了,但是我不知道这个抄写员写得这么糟糕。我的沉默和通红的脸让我的罪行显而易见。
“我家里的女眷怎么敢如此大胆,让我遭受如此大的耻辱!”
他抓起我的罩衫,把我拖到面前。“你不要找借口。”他说。他在我的太阳穴上打了一掌,又在我的下巴揍了一拳。我摔在地上。
母亲用身子挡着我。“打我吧!”她哭喊道,“不要再打我的孩子了。”
“我想费雷东没有把钱付给你。”戈迪亚对丈夫说。
“付钱?”戈斯塔罕自嘲地哼出声,“他没有叫人把我抓起来就很幸运了。我能祈求他原谅的唯一方法就是编更多故事。我告诉他,我们为她订了一桩永久的婚姻。由于她还年轻,这对她来说是最好不过了,除非他也想这么做。”
“他说什么?”母亲问,无法掩饰声音中的期望。我用手捂着脸,想减轻下巴上热辣辣的疼痛。流出来的血尝起来就像铁一样。
“他说,‘她已经是二手货了,我已经用过她了’。接着,他擦了擦手,仿佛要擦掉手上的泥土。”
这是我预料之中的。我可能会再让费雷东满意一段时间,但是总有一天,他会因为厌倦而摆脱我。
戈迪亚低头看着我的时候,那张脸仿佛已经皱成几个绾结了。“你的脚步是邪恶的!”她说,“如果不是的话,你父亲就不会英年早逝。娜希德就不会发现临时婚姻,我们的朋友就不会取消那些订单。”
世上并没有办法驱除邪恶的脚步。它会一直给家里带来不幸,毁坏所接触的任何东西,至少在她的眼中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