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流飞要他装昏君,无非是想破坏他在百姓心目中高大的形象,抽空他的实权,令他反抗不能。如此这般削弱他的力量,才能放心大胆地运用这颗棋子。
可紫流飞最近动作太大,先是利用灵染刺伤了楚风暝,这一回甚至让灵霄受了伤。尽管两次都不是紫流飞直接出手,但毕竟都是他在掌控全局。他今天可以忽视灵霄和灵染的安全,难保明天不会反过来危害他们。燮九生心里暗暗萌生出一种反抗的意识,可他不知道该用怎样一种形式去反抗。
就在燮九生陷入沉思的时候,衣柜里突然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少顷,柜门被推开,竟是紫流飞从里面走了出来。
只见衣柜背面的木板已被卸掉,一道石门隐藏在空空如也的衣柜后面,正在缓缓闭合。这条暗道直通紫流飞的宰相府,几乎将整个皇宫贯穿,暗道内九折回转,各条岔路遍布于皇宫的各个角落。平日里燮九生和紫流飞的私下来往多半都要借助于这条复杂的密道,虽然沟通上方便了不少,但与此同时,隐私也就荡然无存。
“呦,批奏章呢?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啊。”紫流飞背着手,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静姝冲他行了个礼,却似乎没有被注意。
燮九生揉了揉眉心,随意地应道:“快批完了,有什么事?”
紫流飞在燮九生的桌案前踱了两步,煞有介事地翻了翻奏折又放下,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像是不经意地,他双唇微启:
“时候到了,我想让你去一趟灏州。”
“灏州?”如果没记错的话,那里应该是芷岚的封地,去那儿做什么?
“嗯,有劳你,帮我杀一个人。”
紫流飞抬起头,漆黑的瞳仁里翻动着一片汹涌的白雾,像是急湍流过处激起的白浪,又像是在眼底盛开出了一簇簇鬼魅的白色曼陀罗。他的声音轻得如同飘在风中的柳絮,还未及落地,便先散成细碎的微尘。
燮九生不是没杀过人,可他没有替紫流飞杀过人。紫流飞杀人从不脏自己的手,他手底下的高手不知有多少,见血封喉,杀人如麻者比比皆是,为何这回偏偏要用到自己?
燮九生瞪大了眼睛望着紫流飞,一言不发。
“你不愿意?”
“你要杀谁?”
“别这么惊慌,这也是替你儿子铺路。三个帝王星中,总要先除掉一个不是么。”
“他们的争斗,我们不应该插手。”
“呵呵,九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仁慈了?当年踩着墨子喻的尸体登上皇位,你可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你!”
燮九生一掌拍在面前的红案上,“啪”的一声脆响,桌子应声碎成两段。紫流飞却不为所动,望着燮九生气急的样子揶揄地挑了挑眉。他从容地挥动羽扇,倏尔凌空一指,正对着燮九生的天灵盖。
“三日后出发,提着芷轩的头回来,否则,”紫流飞冷哼一声,加重了语气道,“我就提着你儿子的头去找你!”
说罢怎么来的又怎么离开了。燮九生恨得牙根痒痒,一拳砸在地上,立即将石板击出一个坑,连骨节的痕迹都清晰可见。紫流飞自称是神的使徒,妖言惑众,实则却将芸芸众生玩弄于鼓掌之间。这天下难道真是他一人的天下么?他不配!
“九生……你怎么打算的?”静姝握住燮九生发红的拳头,目光中充满了担忧。
“静姝……”燮九生反抓住妻子的手,喃喃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却没有答复。他是帝王星又何如?到头来面对自己的至亲之人不一样还是这样颓然无力?倒不如做个普普通通的农夫,可以和妻子孩儿赏明月,嗅花香,良辰美景,乘兴独往;可以割小麦,锄田岗,天伦之乐,四世同堂。
可现在呢?想苟活于世就要屈心抑志,舍义杀生,岂不痛哉!
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燮九生用尽全身的气力吐出两个字:“我去。”
“芷轩!”燮灵霄从睡梦中惊醒,已是满脸满身的冷汗。他在梦里看到芷轩的胸口插着一支毒箭,血只留了四五滴,却滴滴都黑得入骨。他的脸上凝结着一丝诡异的微笑,就那样扭曲地瘫倒在地上,周围满是枯枝败叶,簇拥着芷轩的尸体,腐朽之上更添腐朽。
燮灵霄后怕地扶着自己的额头,脑海中那段阴鸷的画面挥之不去,心头袭上一丝令人作呕的恶寒。他拽了拽被角,在洁白的布帛上留下五个清晰的指印。
他已经有好些时日没有见到芷轩了,自那个醉意朦胧的雨夜之后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屹立在皓月之下的黑色身影似乎渐渐褪去了锋芒。
燮灵霄在宫女们的侍候下精神恍惚地换好了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片山茶花田,似行于云端。大片大片的山茶花即使到了冬天依旧倾吐着火舌,像是一道道红色的闪电,在御麟殿的后身绽开令人难以逼视的盛彩。花开花落花还在,唯恐人影茫茫。如今这满园的红花纵使开得再骄傲,也终究没有那双柔情流转的明眸投注片片情思令人神往。花,终有一天是要成尘的,可这样静静地陨落没有一个人叹息会不会太寂寞?景消疏,人凄楚,心上离愁,腮边泪珠。
燮灵霄觉得隐隐有些心痛,却发觉,脑海中的面庞不知不觉变了一番模样。一个和眼前的山茶花一样鲜艳的身影逐渐映入眼帘,秾艳钟丽质,姽婳产边陲—细看去,竟是楚风暝翩翩而来。
楚风暝的脸色有些苍白,当是伤还没有痊愈。可他依旧穿着大红色的长袍,映着他凹陷的脸颊更加憔悴消瘦。瘦影自怜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楚风暝和燮灵霄相视一笑,这笑里似乎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之意。两个人都将对方的伤痛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却再滴血。自己的痛不是痛,对方的痛却真真奈何不得。楚风暝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对燮灵霄用了情,可燮灵霄呢?他按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还不知道此时的心痛究竟为谁。
“你的伤还没好,怎么就过来了?”
“你不也一样,本该躺在床上休养,却站在这儿吹冷风。”
燮灵霄有些理亏地笑了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一位故人,在我面前被杀了,那样子太骇人了,我真担心他会出事。”
“莫非,是芷轩?”楚风暝伸出手轻轻捧过燮灵霄的脸颊,摆正他的下颌,试图从他的瞳仁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找到了,可却看到映在那眉目中的脸庞流露出一种哀伤的颜色。原来,他早已容不下任何一粒砂,只要燮灵霄还把芷轩记在心上,这颗砂便会一直糅在楚风暝心里,直至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燮灵霄怔怔地点了点头,他没有推开楚风暝的手,因为他觉得眼前这个瘦弱如垂柳的男子马上就要哭出来了。那是一种他从没见过的凄绝,令人……欲罢不能。
“不如,去看看他。”
“你说去看芷轩?”
“是啊,既然担心,不如去找他,亲眼见到他没事才好安心。”安心了之后便不会再担心了吧?
“哼,可是到哪里去找他?自从他被派往战地,到现在都没有回音,我派人去过他家里,可他连家也没回……你让我到哪里去找他?”
燮灵霄有些激动,腹部的伤又险些张裂开来,他条件反射地蹙起眉头,左手扶住左腹,暗暗吃痛。
楚风暝见状赶紧扶他回屋歇了,替他拆了绷带,检查了一下伤势,确定没有流血,才又帮他重新上了药,将绷带恢复了原样。能够像现在这样陪伴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别人,是自己,楚风暝在心里这样反反复复地念叨了数遍才定下神来。长舒一口气,他坐到了燮灵霄旁边。
“你贵为太子,只要打听一下,消息总会有的啊,急什么。实在不行不是还有我么?盛极司的人脉也不可小觑啊。”
“这么说,你愿意帮我?”
“废话,我在宫里就你这么一个朋友,不帮你帮谁?”
“可你的伤……”
“只不过是打听消息而已,又不是要我去打仗,这点伤不碍事。倒是你,整个左腹被贯穿,少说也得再躺个三四天,你还是别乱跑了。”
“……谢谢。”燮灵霄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宽厚的大手自然而然地抚上楚风暝的头顶。后者愣了愣,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打乱了阵脚。他楚风暝纵横皇室,不把任何一个达官贵人放在眼里,却只在这个男人面前卑微得连被摸摸额头都会心花怒放。他不甘这样被感情所操控,却又心甘情愿为这份感情付出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