燮灵霄一路来到那片山茶花海,火红的花瓣在风中轻颤,柔嫩如婴儿新生的肌肤,娇艳似少妇红透的脸颊。燮灵霄站在“烈火”的中央,身姿绰拔,气宇轩昂,带着王者非凡的气度,极目远眺,仿佛能将整个天下尽收眼底。
燮灵染紧随其后也来到了花田之中,她的裙摆在风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肩上拢的薄纱也被吹出如春水泓波般柔和的曲线。燮灵霄察觉到妹妹的存在,翩然转过身来。
“染儿,这几天辛苦你了。”
“哥哥千万别这么说,能够帮到你,我很高兴。”灵染乖巧地顺着眼,眼波里确确实实涤荡着些许喜悦,但与此同时,还有一种矛盾的忧伤淡淡地覆盖在瞳孔深处。她于三日前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作为凤鸾殿四大元凤中排行第四的灵凤的女儿,自打出生起便拥有了凤脉的继承权。虽然不像其他的凤雏在凤鸾殿长大,但这一族的血脉却真真正正传在了她身上。而她的哥哥作为上代王主的亲生儿子,文韬武略样样过人一等,也是龙脉继承人的不二人选。于是乎他们二人互相扶持便似乎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是这一次,他们要面对的对手却是各自都不忍面对的。
燮灵霄宽厚的手掌轻轻覆上灵染的头,手心拂过她柔顺的发丝,那熟悉的触感令他不禁想起儿时兄妹二人一同在御花园里嬉笑玩耍的时光。像是清澈的小溪敲打在光润的鹅卵石表面,奏响一连串清脆悦耳的水声,在燮灵霄的心底溅起层层水光,潋滟鲜亮。
然而三天前,当她的母亲将二人召到身旁,将一切嘱托给二人时,那似水的年华便应声而碎了。燮灵霄不在乎什么权力争夺,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妹妹因为自己的无心国事而命丧黄泉。他必须在灵染和芷轩当中做出选择,选择灵染,他便要压抑内心的感情,向轩出手;可如果选择芷轩,灵染便会永远地消失。孰轻孰重燮灵霄难以抉择,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不想也不能让灵染死去。
想到这里,燮灵霄的手不自觉地紧了起来。灵染能感受到来自头顶的力道变化,怯生生地问道:“哥哥?”
燮灵霄这才回过神来,松开手,无不怜爱地低头看着灵染,低声道:“对不起,想起了些事情。你最近身体没有什么异样吧?”燮灵霄想起母后提到过的凤凰涅盘,眼下又担心起灵染的身体状况。因为灵染没有接受过凤鸾殿各种仙气仙水的洗礼,要继承血脉中的力量必须经过一次肉体上的冲击,称为凤凰涅盘。这是由凤脉自行选择的仪式,不知何时会开始,也不知会持续多长时间。惟有近日便会发生这一点确认无疑。
灵染摇了摇头,“没有。”
“那就好,这几天不要四处走动,多多休息。一旦涅盘开始,立刻派人通知我。”燮灵霄随手摘下一朵山茶花,别在灵染的发髻上,火红的花瓣衬托着少女娇嫩的面容别有一番盎然。尽管四处是秋季的萧索,但此地却像是笼罩在一团烈火之中,充满着炽烈的气息。灵染用手抚摸着轻薄的花瓣,嘴角勾起一丝羞涩的浅笑,宛如仙女下凡,尤物移人。
“对了,哥哥……刚刚在长生殿里……”灵染回忆起灵霄露骨的表现以及那封信中提到的人物,内心萌生出阵阵担忧。
灵霄蹙了蹙眉道:“该见的总是要见的,况且现在时机尚未成熟,池渊不敢轻举妄动,正好趁他羽翼丰满之前挫挫他的锐气。而且……”燮灵霄略有迟疑,眉间又锁紧了几分,“而且要在紫流飞有所动作之前先发制人。”
“你是说流飞伯伯也参与其中?”
“何止参与,他恐怕……算了,你不用管这些,好好休养便是,我可不愿意要一个病恹恹的妹妹。”燮灵霄挥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团看不见的阴云,当他重见天日之时再次看到灵染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纯净脸庞,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于是灵染在哥哥的劝说下回了宫殿,茫茫红波之中,只剩燮灵霄一人。他的目光渐渐有了焦距,最终汇为一点,炯炯有神。
燮灵染坐在铜镜前唉声叹气,那镜中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变得如此消瘦,面容也不知何时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悲伤。她已经忘记自己过去是如何自由地欢笑了,曾经内心没有牵挂,也不必在乎别人的看法。她就是她,除却公主的身份,她不过只是一位普通的女子。她也像其他姑娘一样爱打扮,也会因为见到倾慕之人而脸红心跳。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已不再只是那个被人宠着爱着呵护着的小公主,她还要承担身为一国王主的女儿所要承担的责任。前一段时间,她一直担心父皇哪一日心血来潮便将自己远嫁异地。而现在,自己成为了凤鸾使者,倒是不必担心离开这里,却陷入了更深的轮回。
灵染还记得,两年前芷轩被任命为将军,皖随他一起入宫领旨。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皖,那个洁白的小小的身影独自伫立在万阶之下,目光坚定不移地注视着高处的宫殿,静静地等待轩的归来。那纯净的眼神不沾染半点的俗世情怀,干净纯粹得令人心醉。那时灵染十六岁,皖十八岁,可灵染却觉得他们两个不属于相同的世界。
灵染每次跟皖搭话希望他能注意到自己,但却总是得到礼貌得令人心寒的回话,那种刻意制造距离的感觉让灵染对自己的公主身份深恶痛绝。她如果只是个寻常女子的话,皖会不会用更亲切的语气跟自己对话呢?然而仅仅是想想都是一种奢望。
“唉……”又是一声长吁短叹。
原本在一旁持着热气腾腾的羹药直吹气的侍女云儿听到自家主子的哀叹,连忙一路小跑奔到梳妆台旁,一边轻柔地给灵染按摩,一边问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灵染拍了拍云儿的手,苦笑一声,没有回话。云儿自是不敢担待一国的公主,也对这和自己同龄的少女感到不忍,忙又把晾在一旁的补药端了过来。
“这是皇太子殿下吩咐御膳房给您煮的药,您最近身子虚,应该多补补。”说着便舀起一勺要往灵染嘴中送。刺鼻的苦味扑面而来,灵染条件反射般皱起了眉头,但还是顺从地将黑色的液体喝了下去。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好像会顺着咽喉一直流淌到心里,在心底浇注一坛深酿,余味久久不散。
“云儿,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啊?”喝完苦药,灵染喃喃地说道,比起询问云儿她更像是在质问自己。
云儿听了这话吓得一惊,差点把药碗摔在地上。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二话没说便开始掉眼泪,一看这架势便知是训练有素:“公主可不要这么说,一切都是云儿不好,不能把您照顾得舒舒服服的……但是公主每天唏嘘叹息,云儿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呀!”
“我又不是在责怪你,快起来。”灵染说着便俯下身要扶起云儿。
“云儿宁愿公主是在责备我,但是万万不要再说自己的不是了!公主您是金枝玉叶,是一国之君的女儿,天底下所有的女子加在一块儿都及不上您一根头发啊!”云儿依旧跪伏在地上,谨慎地措辞道。
“我知道了,你先起来。”灵染着实受不了云儿天花乱坠的夸赞,然而又不能放着她长跪不起,只好先口头允诺。云儿这才站起身来,她也算是个机灵姑娘,看到灵染的神情稍稍缓和下来便放了心。然而她刚回过身准备收拾掉用过的药碗,却听到一声沉闷的声响,转过头但见灵染捂着嗓子,半跪在地上,表情痛苦。在她身旁,凳子和梳妆台悉数翻倒在地,装有脂粉的奁盒倒扣在地上,樱红色的粉末铺散了一地。木梳、发簪、铜镜等物件凌乱地散落在梳妆台旁,有的甚至滚落在灵染的长裙上。
“公主,您怎么了?”云儿惊慌地跑将过去,一手沿着她的背由上至下地抚摸顺气,一手扶着她的胳膊支撑起她的上身。但灵染已经说不出话来,咽喉处火烧火燎的感觉犹如烙铁直焊上去,声音在一瞬间被掐死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她隐约知道这就是母亲所说的凤凰涅槃,传说浴火便会重生,但这撕心裂肺的炽痛却比想象中更加激烈。灵染拉过云儿的手,费力地在她掌心里写下“灵霄”二字,还没来得及做更多的指示便昏倒在云儿怀里。云儿一刻也不敢耽误,把灵染安放在床上后,立刻夺门而出,向燮灵霄的御龙殿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