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燚带着皖直走到小道的尽头,阒无一人的空巷,三面环着厚厚的墙壁,退路只有一条。尽管面对着自己的师兄,皖仍然心有余悸,他觉得雒燚这次前来定有要事相商,更或许,不容商榷。
“皖,那人是谁?”雒燚的声音低沉而又旷远,仿佛来自渺远的山颠,听不分明,却又在耳边缭绕。
“他就是芷轩,礼部侍郎家的二公子。”皖毕恭毕敬地答道。
“我知道,师傅把你送去的时候我也在场。我是在问你,那壳子里面的灵体是谁的?”
“师兄……”皖没有想到,雒燚的探魂术已达到这般炉火纯青的地步。不用说摆阵做法,念咒捻符,只消用肉眼观察一番便心中有数。皖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据实相告。
“怎么?连我都不能说?”雒燚向前探了一步,把皖逼到了墙边,眼中射出的森然光芒令人目不转视。
“不是……我……”
“那灵体是你通来的?把别人的灵魂安放在那个男人的身体里代替他?可笑。”雒燚支起一只手抵在墙上,高大的身躯把皖整个包在阴影之中。皖本就瘦小,在他的威慑之下更是显示出女子般的柔弱。雒燚心里揪作一团,可他面上却表现得不容一丝退避,他要皖当着自己的面把话说清楚。他来,便只为这一个目的。
“那个男人已经死了,你这样做会改变天干的走向,凤鸾殿现在不点破,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翻起这笔账!”
“改变天干的走向……”皖喃喃地重复道。他已经忘记自己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所做所为的严重性了,起先是因轩的魂飞魄散而心痛得魂不守舍,后来却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是来自异世的萧毓晨,再然后,景柔出现,龙脉的继承人已经被偷梁换柱—这才是皖所作所为的真正严重之处。被凤鸾殿选中的应该是轩,但现在作为龙脉继承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皖本来以为景柔知道轩已不在却还做他的凤鸾使者是因为凤鸾殿接受了这一事实,但雒燚的话却再次将他拉回了残酷的现实。也许,自己只是凤鸾殿用来索回芷轩魂魄的棋子,但是如果轩回来了,萧毓晨该去哪里?
“你别说你不知道,即使会万劫不复,也要执意如此么?”雒燚的眼中渗出点点疼惜,他不希望皖冒着生命危险只为留住一个虚假的躯壳。
然而皖却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回答说:“即使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雒燚的手好像瞬间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地垂了下去。他深深地看着皖坚定的瞳眸,那里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光宇,粲然夺目令人不敢正视。他终于确认了皖的想法,然而却后悔来这里找他,心里一滴一滴地流淌着温热的液体,不只是血还是泪。
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可以为了一具躯壳赴汤蹈火,而自己,却只是他生命中一个不起眼的过客。他有些动摇,因为害怕自己会因此而将长达二十余年的守护毁于一旦。
“哼,哼哼……你可不要后悔。”
“我不会后悔。”
依旧是那平淡却卓绝的声音,敲在雒燚的心上,瞬间细碎了一地的悲哀。他缓缓地卸下腰间的佩剑,塞到了皖手里。
“这是……”
“你拿去吧,我来这儿就是给你送这把剑的。你那把阴阳血骨已经不受控制了吧?我想你该知道现在谁可以拥有它。至于你,以后用这把浮屠鬼诛来护身吧。”
“师兄……”
“从此刻起,我便不再是你的师兄。师傅已经说了,若你不知悔改便将你逐出师门。从此以后你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与我们无关,后果由你自己承担。你走吧。”雒燚黯然地说出此番话语便一个翻身,越过了高墙,落向了另一边。他没有说即使他不再是他的师兄也会继续守护他,也没有说不管他做了什么自己都会和他一起承担。他只是暗暗在心中立下誓约,但为君死,其愿乃偿。
萧毓晨呆呆地立在巷口,一动不动宛若雕塑。他担心皖会出事,便在远处偷听二人的对话,哪知只隐约听得“把别人的灵魂安放在那个男人的身体里代替他”一句,又听皖答道“在所不惜”,顿时万念俱灰。萧毓晨一直担心皖是因为将自己看作轩的代替品而心生情愫,如今忧虑变成了现实,他就像是一只比抛弃在街头的流浪狗一样心灰意冷。他的真心实意好像被千万个人践踏过一般,像烂泥一样堆在路边,遭人唾弃。他的存在价值若只是一具躯壳,那么这个唤作“萧毓晨”的灵魂又算什么?茫茫天地间,好像顿时只剩下他一人,他四处张望,希望找到那个白衣飘飘的背影,但是抬起头,却发现那一裘白衣正逐渐远去。
直到皖从深巷中走出,萧毓晨才从绝望之中挣扎出来,精神早已千疮百孔。他看了一眼皖,既像是看最后一眼又像是初次见面。这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在他眼前慢慢模糊,萧毓晨扭过头去,怕眼泪会不争气地掉下来,也怕再看下去会忍不住深陷其中。殊不知他的眼中早就只能容下皖一人,即使现在回避也没有丝毫用处了。
“晨,你怎么了?”皖伸出手想要探一探萧毓晨的额头,却被他轻轻地躲开了。皖像是被烫了一下般猛地缩回手,心里“咯噔”一声仿佛瞬间荡到了谷底—这是萧毓晨第一次避开他的手。
萧毓晨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也没有说便愤然离去。皖怔在原地,不明白眼下正在发生什么事。
“萧毓晨,你等等!”景柔见萧毓晨态度如此恶劣,也有些莫名其妙,出声喝止却被彻底无视。她看了看孤身一人的皖,叹了一口气,拉起他追了上去。
“你对你那个小师弟还真好,白送到嘴边的鸭子你还要送出去给他。”雒燚离开后,一位女子从石墙另一侧现身出来,除了发式之外,衣着打扮与景柔别无二致。但眉眼之间流转的妩媚却是风情万种,艳若桃花。其貌丰盈以庄姝,其颜湿润之如玉。经过尘世雕琢的妖冶令人销魂,一颦一笑皆像是被画出来一般恰到好处。
雒燚用复杂的眼神望了那女子一眼,没有说话。他眼前的女人是货真价实的凤鸾使者,但他却尚且不是龙脉继承人。原本他拥有一个篡位的机会,可他却把这个机会转让了出去,而对方却无意受赠。
“没见过你这么烂的好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更何况还是我静萱亲自当你的领路人,你却不要。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女子一边嗔怪着,一边伸出一根手指戳向雒燚的脑袋,手腕上一串金光闪闪的铃铛顿时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碎悦耳的玱鸣,可是却被对方毫不客气地推开了。她有些生气地蹙了蹙眉,仔细地揉搓着那双纤纤素手,不再靠近雒燚。
“你现在到底想怎样?”
“我想怎样已经与你无关了吧?我说过,我愿意把机会留给他。”
“雒燚!你以为龙脉继承权的转让是随随便便就能成的么?你那个师弟不用你操心,你就该好好受着,干嘛非要折磨自己?我已经忍你很久了,你知道我是谁么?我辅佐上上上代王主继位的时候,这一代的三个小丫头还不知道在哪投胎呢!我特地向你传达凤鸾尊者的意愿,你非但不接受,还对我呼来喝去的,我静萱是你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人么?”静萱双手叉腰,怒气冲天地吼道。她身为凤鸾殿四大元凤中排行第三的嫣凤,不知目睹了多少次皇位的更迭,但她从未见过如此妇人之仁的龙脉继承人。更何况雒燚还是因为才智和武功俱佳而破格得到的替身资格,这是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特例,谁能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心慈手软的男人。
雒燚望着静萱因为恼火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沉默着没有反驳。他面对任何人都可以果决地杀伐,见人杀人,见鬼杀鬼,可惟独对皖,他不能利落地斩断身后的乱麻。两个人从小便一起长大,尽管没有血缘关系却情同手足。雒燚面对他人时的冷酷无情注定他孑然一身,只有皖会在他疲惫的时候递上一杯热茶,让他感受到一丝人情。即使是两年前皖被师傅送入礼部侍郎府,雒燚都不曾放弃终生守护的夙愿。然而今天,他觉得这份落寞更加苦涩了几分。
“怎么不说话了?我还等你给我个解释呢!”静萱在一旁直嚷嚷,她娉婷袅娜的身姿在生气时也依然艳丽得不可方物。炯炯有神的双瞳喷发着炽烈的气息,逼视着雒燚,寻求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