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穆尔随军西征三玉兹时,阿成跟随着陆光召东入清国了。
陆光召此行有两个目的:一是曾伟奇汗妻子,博萝可久病不愈,汗王委托陆光召到清国探寻良医带回辉特部;二是阿成也长大了,陆光召想带他到更大的世界去长长见识。同行的还有阿悌和巴图。阿悌赶车照看行李,巴图专职做饭。
陆光召说,有巴图在,旅途再辛苦,至少嘴上有福。
行前,曾伟奇汗的小儿子,16岁的巴音请求同往。让他出去长长见识也好,曾伟奇汗就同意了。宝日格也要去,却被曾伟奇汗拒绝,他让她好生在家照看阿妈,说那个不听话的阿穆尔,私自随军出征,已经让阿妈够担心的了。
一行人扮作商贩,自塔尔巴哈台南下到乌苏,再东进过精河镇到乌鲁木齐,走天山北线,过特纳格尔到巴里坤,到这里就是清国的地盘了。巴里坤驻扎了2万清兵,由时任巴里坤将军的傅尔丹率领,时刻提防着卫拉特。
过巴里坤向南,绕过天山东端,即到达哈密地区。哈密属清国地界,西北与巴里坤相连,西南与卫拉特的吐鲁番地区接壤。卫拉特的吐鲁番地区与清国的巴里坤地区,隔着天山遥为相望。
此时正是初春,冰雪消融,万物复生。陆先生说,若是盛夏来到哈密地区,尝一尝这里特产的哈密瓜,才是人生幸事。
康熙、雍正时期,哈密王把甜瓜作为礼品向清朝廷进贡,“哈密瓜”便由此得名。哈密瓜皮薄肉厚,初成熟的,清脆爽口;储藏后肉质由脆硬逐渐变得绵软多汁、甜爽而又醇香。
陆光召这么介绍着,其他几人听着直咽口水。
简单吃晚饭后,在客栈住下。阿悌在楼下牲口棚里喂马匹、骆驼;巴图在厨房央求厨子介绍今晚吃的羊肉抓饭的烹饪之法;楼上,阿成向先生请教哈密王的故事,一旁的巴音也听的饶有兴致。
第一任哈密王是额贝都拉,他由康熙帝册封。现任哈密王是玉素普,他是额贝都拉重孙。前年,即乾隆五年,他被乾隆帝照例册封为镇国公,即新的哈密王。
陆光召进一步介绍说,其实清国对哈密王也并非完全信任。清国对哈密王的态度基本上是加以利用但又有所防范的。清乾隆帝曾有廷寄谕旨给巴里坤的傅尔丹将军,说:“哈密王之不可信,由来已久,亦当谅其苦情。盖其力量微弱,屡遭卫拉特之凌虐。我军固不可不留意提防,然不可使彼有疑惧之心。我之军力,能庇护哈密,哈密自不为贼所利用”。其实双方都是一种利用的关系,哈密王利用清国的力量来保全自己不受卫拉特的威胁和侵略,而清国则利用哈密作为前线基地用以牵制卫拉特。
“先生,我记得清国廷寄谕旨是非常机密的,先生你是怎么知道的?”阿成有些疑问。在外,阿成还是习惯称呼陆光召为“先生”。
陆光召微微一笑,轻轻的说:“这也是我这次想带你们去见识的,‘哥老会’,隐藏的权力势力,地下的江湖世界”
出哈密,向东南而去,沿途皆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众人沿着古丝绸之路行进,路途上有点状分布的泉眼、绿洲作为补给。也碰到不少来来往往的商贩,大家也都规矩的从一个绿洲行进到另一个绿洲,不急不躁,不抄近路。茫茫戈壁滩,漫漫无人区,错一步就是九死一生。听说在戈壁滩深处,还有失落的古国,惊奇的魔鬼城,想来真是令人向往。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从来没有人敢贸然进去。
有人就进去过!阿成心里默念。《西域图志》第一卷就是讲的这里,那是尤云鹤师傅用生命换来的宝贵图册,只恨自己不用功,没有记全。
想到尤师傅,阿成不禁眼圈一红。
整整行进了10余天,一行人终于到达玉门关。
玉门关,往东,是神秘富饶的东方世界,往西,是波澜壮阔的西部世界。玉门关,恰似两个世界的交界点。
从哈密到玉门关上千里地的无人区,多少人命葬于这条生死路上。因此,来往的商贩都说玉门关是“鬼门关”,过了“鬼门关”,往东再无艰险。
站在玉门关外,阿成感慨万千,不经意的吟诵起了两句诗: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出自唐朝王之涣的《凉州词》
陆光召站在不远处,看着城楼巨大的牌匾“玉門關”,心中百感交集。多少年了,他以为自己此生再也不会踏入玉门关内了:霸王自刎乌江岸,孟德饮恨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
陆光召一声长叹,大步踏入。
过了玉门关,沿着祁连山北麓的河西走廊,一行人到达清国西北重镇——兰州。
到了兰州,巴图拉着众人,说一定要去吃当地最著名的小吃,兰州牛肉拉面。他说是沿途的商贩向他着重推荐的。
来到街市中心最热闹的“陈氏牛肉面”,店面热闹非凡,食客络绎不绝。拉面师傅在面向大街的敞开的工作台上工作。且看他们和、揉、切、打、拉,大开大合,毫不拖泥带水,一气呵成。看得让人十分畅快,恨不得向他们大声喝彩。
众人来到二楼沿街靠窗坐下,点了几碗拉面,几碟小菜,一大盘熟牛肉,还有烤羊腿。巴图在楼下观看了良久,时不时的向拉面师傅请教,待吃面时,方上楼与众人汇合。
巴图一边“吸溜吸溜”的吃面,一边指着眼前的面条,洋洋洒洒的向大家介绍:“兰州牛肉拉面好吃,主要是在搭配。牛骨熬制的汤、精面粉拉的面、红油辣子、清白萝卜、翠绿香菜,再加上几片牛肉,看着平常的东西,搭配到一起却是十分好吃!”
巴图介绍的倒也通俗易懂。大口吃面大口喝汤的巴音听不下去了,说道:“巴图,这么好吃的面,咋就让你说的这么简单嘞”
巴图不忿,说:“你一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会做饭么?”
巴音悠悠然说道:“兰州牛肉拉面,汤镜者清,肉烂者香,面细者精。讲究‘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一清者,即汤清;二白者,即萝卜白;三红者,即辣椒油红;四绿者即香菜绿;五黄者即面条黄亮。”
巴图仔细听着,文绉绉的言辞他虽不很懂,但大意了然,讲的是不错。他问道:“你咋知道的?”
巴音朝墙面壁画努努嘴:“这不,墙上都写着呢。”
巴图不识字,故而先没有发觉。
陆先生瞪了一眼巴音,骂道:“好好吃饭,识几个字了不得了!一路上还不是巴图照顾你吃喝,好好和人家学学!”
巴音吐吐舌头,赶紧给巴图夹菜,巴图咧嘴呵呵的直笑个不停。
出兰州,沿天水——宝鸡一线进入关中平原,就到了陕西的地界。
陕西西安,古称长安,13朝古都,现为清陕甘总督鄂昌(总督陕甘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管理茶马兼巡抚事,正二品衔)府邸所在。
在客栈住下后,陆光召安排巴图和阿悌留守客栈,他嘱咐巴图,可以四处逛逛,但不许惹是生非。他另外雇了辆马车,带着巴音和阿成出门了。
路过陕甘总督衙门,巴音说:“这总督衙门和我们大汗的金帐相比,差多了”
陆光召笑笑,说:“有机会,你们去京城,看看清国的皇宫。才知道‘一山更比一山高’”
“陆先生不和我们一起去么?”巴音问道
“我么……”
阿成看先生不言语了,知道京城又勾起了他的回忆。
“先生,这边男人好生奇怪,都剃掉前面的头发,后面扎着辫子?”阿成转而问道。
“哼!”陆光召冷笑一声,说:“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为这头发,可没少起冲突。‘嘉定三屠’,死亡10万余人。清廷,管的严着呢!”
“10多万人!只因为头发?清廷,管的可真多!不像在咱卫拉特,咱们像以前汉人一样束发,或是削短发、剃光头都行”阿成说道。
“像汉人一样……”陆光召默念着阿成的话,接着问道:“阿成,你是要崇汉人的宗庙,还是要敬卫拉特人的图腾?”
阿成愣住了,他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想了想,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阿成是汉人,自小受戴诗曼、陆光召的熏陶,有汉人的习性;但在卫拉特长大,对那片土地、那里的人也有着天然的亲近,关于身份认同的问题,他确实难以作答。
马车停在西安城东南的商业街的一家店铺门口,掀开车帘,抬头望见店铺正上方的牌匾“日昇昌”。
这是一家钱庄,也是票号。在伊犁城的三大票号中,也有日升昌。在卫拉特与清朝间往返做生意,携带大量金银颇为不便,商贩们多用票号发行的银票进行交易。
银票分“官钞”与“私钞”两种。“官钞”由政府发行,清朝户部发行的银票称作“官票”,后来又发行了“宝钞”,二者合二为一,简称“钞票”。后人便以“钞票”作为货币的称呼,来源于此。
各国发行的“官钞”,适用于本地区,跨地区的交易并不适用,因而商人们更多的是使用“私钞”,这样无论是本地区,还是跨地区交易,颇为便捷。银票随到随付,现金现银立等可取,使用起来,十分方便。
几家发行私钞的信誉颇著的票号,随着存款、放款、汇兑业务越做越大,经营地区越来越广,影响力也越来越盛。
日升昌就是一家很有信誉很有影响力的票号。
关于日升昌票号的起源,有两个说法。
一说闯王李自成败走时所有的金子携带不便,便把军中所有的金银财宝寄存在山西平遥康氏的院子里而去,后李自成不幸败亡于湖北。康氏得此巨资,便把汇兑副业改为主业,特创票号,是以该票号老板都是康姓。
这个说法,传说的成分过于浓厚,因而第二个说法大家比较相信。
康熙初年,山西商人(简称晋商),走南闯北,外出经商。因为地方不靖,运现困难,乃用汇票清算远地的账目,日升昌初为颜料铺,兼营汇票,替人汇兑,后票号号试行成效甚著。乃改日升昌颜料铺为日升昌钱庄,专营汇兑。
进入钱庄,隔着柜台,陆光召对立面的伙计说:“你们掌柜的在不?我找他有要事。”
伙计上下打量了下他,看不是本地人,衣帽服饰也不像富贵人,便道:“我们掌柜不在。再说了,掌柜的也不是什么人都见的”
听这话,掌柜分明就在的。陆光召笑了笑,递上去一个玉佩,说:“你把这个递给你们掌柜,他就会来见我了”
伙计接过玉佩,仔细看了看,并不做表示。
阿成上前一步,也不说话,只朝柜台上丢了2两(腾格)银子。
伙计顿时喜笑颜开,说:“诸位稍等,我去去就来”,然后招呼别的伙计给几位客人看茶。
在仆从带领下,大家穿过前厅,进入高墙大院后,来到中厅。门口两根立柱,贴有一副对联:
日丽中天万宝精华同耀彩
升临福地八方辐辏独居奇
是祝福日升昌票号,旭日东升,繁荣昌盛之意。
仆人引众人进入会客厅。厅中一位须发花白,头戴镶有绿宝石帽子,身穿绛红色马褂男子,起身迎接。
“多年不见,子旭兄风采依旧”他拱手说道。
“康老板百忙之中抽空接见,光召不甚荣幸”陆光召欠身,笑着说。
康老板料想前台伙计会有所刁难,说道:“子旭兄多年未入中原,前台伙计不知轻重,还望子旭兄莫怪。不知兄这次来西安,有何公干?有什么需要兄弟效劳的,我鞍前马后愿为驱驰。”
陆光召道明来意,康老板说:“需要医生前往几千里之外的卫拉特看病,确实比较难,不过酬劳优厚,想必也还是有人愿意前往的,我尽力去办就好,2天之内给你回音。”
陆光召起身致谢,康老板亦起身回礼。
陆光召接着说,关于哥老会,我还有一事相问。
康老板目视左右,仆人会意,都离开了会客厅,关上门,远远的避开了。康老板又有意无意的看了看阿成和巴音。
陆光召说:“这是阿成,这是巴音,都是我的弟子,是自己人”
陆光召接着说:“3年前,我这边就收不到哥老会送达的机密消息了,询问伊犁的分会,也都是讳莫如深的样子,所以趁这次来西安,想当面向康老板一探究竟”
康老板仔细听着,说道:“子旭兄救过我的命,康某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光召点头致谢。
康老板说道:“3年前,哥老会6级掌柜,负责卫拉特地区的龙掌柜意外身死,总会派了新的分会长,6级掌柜胡攸之接任。胡攸之,博闻强识,尤善算学。他治下的分会,一切用银子说话,想必子旭兄很久都没有交过银子了吧”
陆光召点点头。
康老板接着说:“比如说,子旭兄,是5级掌柜,以前是可以看到皇帝秘发往西域的廷寄谕旨的,现在呢,每封谕旨,5千两银子。遇到尤为重要的谕旨,甚至有人争抢,届时,价高者得。你知道么,去年一封发给巴里坤将军的谕旨,甚至炒到了5万两”
见陆光召半晌不语,康老板说:“子旭兄是5级掌柜,那些底下的会员不敢得罪你,但也不敢坏了胡攸之的规矩。你是分会的老人了,他们也担心你和新会长起了冲突。”
陆光召点点头,问道:“龙掌柜是怎么死的?我只道他跑远商,所以很久没消息”
“子旭……”康老板深深谈了一口气,说道:“生死有命……这个世界,已经不是我们的那个世界了。”
康老板知道陆光召和龙掌柜交情不浅,拍拍他的胳膊,说道:“节哀吧……”
西安城郊,陆光召来到龙掌柜的坟前(龙掌柜,真名为龙济华,子瀚文,西安人氏),放了一坛酒在墓碑前,对着墓碑说道:“龙掌柜,这是你最爱喝的伊犁特酿。哎……英雄不死,只是凋零……”
另斟满一碗酒,一半散在地上,一半一饮而尽。
冢(zhǒng)墓上荒草丛生。
带着医生、药品,一行人打道回府。阿成还想往东走,想向东南往江南桐城方向探寻,或是往东北清朝都城京城游历。陆光召拒绝了,说要赶紧回去给大汗妻子看病,再者,他担心阿成的安危。
阿成心里清楚,毕竟在清朝,自己是“大逆”之罪的后人,是个理论上应该死了的人。
回家的路上,陆光召介绍说,哥老会是个民间秘密组织,亦黑亦白。成员身份,士、农、工、商、兵都有,都是些有特殊才干、资源的有力人士。哥老会没有明宣的宗旨,更像一个互惠互利的组织。哥老会成员分7级,自最低的1级至最高的7级,人数成金字塔型分布。最高阶的7级掌柜,人数仅5人,其中一人为会长。他们共同决定了哥老会的方针大事。7级掌柜,身份神秘,或为在京大员,或为地方督抚,或为商界巨贾。至于这些高层人的身份,不是游离于哥老会多年的5级陆光召所能知道的。
与康老板的交谈中,陆光召也了解到,近年来,晋商在哥老会中影响力日盛,其中便以6级掌柜胡攸之为代表。胡攸之,亦官亦商,既以策零汗幕僚的身份,影响卫拉特军国大计,又带领着晋商们,以银子为铁蹄,踏遍周边地区,俨然是卫拉特地区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阿成听的入神了。
他又想起了多年前先生讲过的银子杀人的故事。现在他觉得银子不光能杀人,能杀好些人;还能救人,能救好些人。银子,甚至真的可以使鬼推磨。
“阿成,准备返程的那几天,你带着巴图阿悌跑哪里去了?还有,和我们同行的这些商队,是不是你的人?”陆先生突然问道。
“什么都瞒不过先生”阿成笑嘻嘻的说:“我们好不容易来趟中原,不能空手而回,我给阿爸、阿妈、宝日格、阿穆尔他们、玛木特谙达、还有大汗他们都带了好些礼物。”
陆先生指着前前后后的商队说:“你看看这前前后后的几百人的商队,你是要给部落所有人送礼么?还有,我们是有多穷困,还需要你大包大包的送砖茶!”
阿成笑道:“先生明鉴!除了送礼外,我在西安采购了好些丝绸、砖茶等货物,打算到卫拉特贩卖。多亏了康老板,通过他的关系,以较低的价格买了上好的商品。”
“是通过我的关系!”
“是,先生说的对。回到卫拉特,还希望通过先生的关系,拿到汗王的符节,这样能够减免些关税,这样省下的钱能买个乾隆皇帝的谕旨看看,也是不错的”
“辉特部汗王符节岂是轻易给你,让你拿着招摇撞骗、减免关税的!”陆先生正色说道,停了停,又说道:“乾隆自命甚高,谕旨多有废话,想买到价值连城的谕旨,可不容易,这就跟卫拉特地区‘赌石’一样,需要独到的眼光。”
“是,学生正要向先生好好请教一番。”